容翌不比王城之中娇生惯养的少爷,一见积雪落雪便去林子里猎了只冬眠的黑熊,肉在雪里冻着当作吃食,皮毛如今垫在身下虽有些腥味倒也可以御寒。他特地选了义庄避难,一是为此处人烟稀少,二也是想吓吓穆戎这从未出过王城的大少爷。
他自觉在小巷中的表现委实不够凶狠,出城后反思许久,认定要制服穆戎就必须让这人怕了他,只要此人心怀惧意,他要逼问消息也就容易了。所以穆戎醒来后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瑟瑟寒风之中只有些许火光供着微弱光明,几口棺材散乱地摆放在一处,屋顶房梁遍布蛛网,远处的稻草中隐隐可见森森白骨,也不知是谁家尸身无处安放就在此地留了下来。今夜无月,火光灼灼之下,黑衣少年盘腿坐在角落,一双剑目冰冷地盯着他,就似择人而食的猎豹,每一眼都在思考着该如何夺人血肉。
容翌自认这样的场景已经足够吓人,即便是战场出身的魁梧大汉大概也会心中发寒,量这穆戎腹中阴谋诡计再多,怎么也该抖上一抖的。谁知这人醒来后虽还是那面色苍白一推即倒的病弱模样,一瞧见他却是浅浅勾了个笑,眼眸中满是欣慰之意,让容小boss很想找面镜子看看到底是自己表情不够凶残还是这穆戎生来眼瞎。
穆戎自然不知自己的表现让容小boss很是挫败,在他看来这世上哪有厉鬼会被义庄吓住这么丢人的,见到容翌虽狼狈了一些到底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眼睛还那么精神地盯着他看,想是好好养上一阵子就又会生龙活虎起来,心中便就宽慰了一些。
只他也知道容翌遭此变故对人正是最为防范的时候,随意接近只怕又要被打晕过去,便也四处看了看,料想容翌心里恨他得紧,肯定不会管他死活。于是索性自力更生,掀了离自己最近的棺材盖,把里面的骷髅兄弟挪了挪,就欲大家挤一挤先过了今晚再说。
他这些时日天天吸收阴气,皮肤本就白得不见血色,如今披散的头发将半张面目掩住,昏暗的火光之下容翌只见一道白影慢悠悠地飘到了棺材前,苍白的手指抱着个骷髅头,眼眸在头发下若有似无地朝自己这方瞟着,搭上这义庄背景,简直要比他惊悚百倍。
大半夜瞧着这场景委实瘆人,容翌不肯承认自己非但没把穆戎降住反倒被他吓到了,只沉了声音对那身影道:“谁准你休息了?去把肉烤了。”
他原想穆戎自幼就是被人伺候的,断不能忍受被自己呼来喝去,只要一怒就没法维持这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了。谁知此人只是偏过头对他无声地笑了笑,乌黑发丝从脸上滑落越发显得那笑容阴森森的,正当他头皮发麻的时候,这人竟是慢慢走到了门后的骨头坛子前,将白骨一口气倒了出来便要去寻熊肉,瞧这架势分明是要用坛子做肉。他虽一味警醒自己必须保持冷酷无情的模样不能被仇人小瞧了去,到底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倒那些骨头作甚?”
对此,穆戎只是拎着坛子对他阴测测的一笑,声音微弱得跟飘过来一样:“呵呵,别急,用雪洗洗很快就能用了。”
……他怎么感觉此人言语里是想把那骨灰坛子给自己用?
莫名地又觉到了一股子诡异气息,容小boss终于认清了再让这人折腾下去胸闷的绝对是他自己这个可悲事实,也不再绷着,只对他怒道:“够了,把你那鬼似的头发给我扎起来!”
二人再会后容翌说话便是冷漠至极的语气,此时久违地发脾气穆戎听着居然还有些亲切,那一身鬼气忽地就消散了,理了理头发抬眼对他笑道:“我不会啊。”
他这倒是实话,上辈子头发就没长过耳朵自然是不会扎头发这种操作,这辈子历来是秋佟打理头发的,他这些日子又不肯让秋佟近身,也就自己随意梳了下便出了门。
他这语气极为随意,容翌却是一个恍惚就想到了过去自己给此人灌药时他也是这幅惫懒样子死活不吃,非得要他出手把人给按住了才乖乖就范。比起方才那不人不鬼的模样,这样笑着的穆戎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有些娇气的少年公子,即使明知一切都是对方演技,他瞧着也要顺眼许多,沉默了片刻便也只道:“过来,我给你扎。”
没哪个男子出门会随身携带梳洗用品,此时容翌只是用手随意理着他的乱发,感受对方指尖在练武时磨出的老茧从头皮滑过,穆戎只觉有些痒痒的,这些时日在王城中冻得一片冰凉的心脏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跳得有些厉害。
他记得上辈子刷空间曾经看过一篇心灵鸡汤,上面说有的人对你好是因为你对他好,而有的人是因为他发现了你的好。最初相会,他是存着利用容翌的心思的,可是伴随着两人相处,慢慢地就发现了这个人当真值得结交。他不知道容翌对他好到底是出自于保护弱小的侠义本能还是彼此性情真的相投,他只知道,对自己而言容小boss就是一口最暖心的鸡汤。
这个少年即便遭遇惊天变故,依然学不会算计和世故,他就是这么耿直地坚持自己的道义,在他身边永远只会觉着安心。容翌身边永远围绕着生机和希望,不论遇上何等磨练他的选项里都没有自暴自弃,只有努力活得更好。所以,只要这样安静地和他坐在一起,穆戎便觉着原本心如死灰的自己又燃起了活下去的勇气。
外面枯枝被积雪压得喀嚓作响,或许是少年乖乖坐在面前的背影勾起了些许过去的回忆,又或许是独自逃亡的日子让他倍感孤单,容翌不自觉就问出了那压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问你,你当真喜欢我姐姐吗?”
“假的,容府之中我最看重的只有你。”
这样的气氛,穆戎不想骗他,说的全是实话,然而落在容翌耳里却全是鬼话,只当此人故意哄着自己,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只道:“只因我气着你,你就要圣上灭我满门,我从前竟是半分也看不出你有如此狠心。难怪你那时警告我要小心皇室,我原当是你多心,谁知竟是对我的威胁。”
穆戎知道皇帝不会轻易承认自己忌惮大臣,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把锅扣在他的头上,不用想就知这定出自秋佟手笔。虽对那狠毒丫头恨得牙痒痒,理智一想却发现,比起自己预知未来想救容府结果失败的事实,穆戎对容家二位小姐求而不得含恨下手从逻辑上来说竟还要合理一些。
过去的穆戎痴迷了容翌姐姐那么多年,若说他放手,只怕没人肯信。而秋佟从小伴在穆戎身边对他惟命是从在王城中也是人尽皆知,纵是他道出重生一事,向来不信鬼神的容翌又怎会相信如此怪谈?他一时竟找不到法子洗清自己,只能继续说着实话:“秋佟不是我的人,她恨毒了我。”
“她一个从圣强者若不是隶属于你,怎会对你言听计从,每日端茶倒水做些下人活计?”
果然现在说实话是不会被相信的,容翌听了只觉心情瞬间恶劣了起来,随意扯了根稻草将他头发扎了起来,便一把将人推开, “滚开,不要同我贴在一起。”
穆戎知道他刚经历巨变情绪难免反复,倒也没有在意,只寻了个树叉子挖了熊肉出来在火堆上烤着,待肉香弥漫,两人也只是各分一角吃着谁也没有说话。容翌是恨自己无能竟无法杀了此人为家人报仇,穆戎却是一时琢磨不出个令人信服的说辞,也是苦恼地分析着。
这熊肉没有半点调味,吃起来着实不怎么样,穆戎艰难地咽了下去,想到这些日子容翌藏身野外过得就是这样风餐露宿的生活,心里有些发苦,忽地就不去计较了,率先打破了沉默:“容翌,我知道一门绝世功法所在,寻到它,这北辰便再无人是你对手。我和你一起去,如果我骗你,你就杀了我。”
他这话说得决绝,容翌原是发誓无论此人说什么都不信半分的,却在瞧见了那双眼眸时不自觉就应了一声,“好。”
容翌想,他真的不擅长阴谋诡计,也不喜欢做欺凌弱小的事,他只想在这天下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快意恩仇仗剑天涯。只不知为何,这天下偏就容不下他,让他遇上了穆戎这个摸不清也看不透的人。
自秋佟从血海中走出的那一刻起,他不愿再信穆戎,可容翌也心知,自己其实下不去手去杀他。他的所有快意恩仇一碰上此人的如水秋瞳,瞬间就化作了让人难受的优柔寡断,他,无比厌恶这样的自己。
第二十七章
《君临大荒》的故事全程围绕夜明君展开, 总的来说就是他为后宫解决麻烦的过程, 在凡间为容家姐妹灭了北辰皇室,为梓归公主平了周边国家一统大荒, 飞升后为了复活秋佟同天界太子结怨, 随即收了新后宫妖女浣苏, 为了她又是在天界征战一番……穆戎死时这书刚连载到飞升神界,按照这套路应当也是个收后宫然后继续杀伐的节奏。
书中的夜明君其实甚少有什么喜怒, 就算反派作死他也是一脸淡然地就把人给灭了, 从前他只当这是主角在装逼,现在一想,怕是老王担心夜明君没法入戏所以刻意没写感情戏, 难怪他一直觉得夜明君虽然对几个后宫也算有求必应, 但就是没什么cp感。
他自是不知当初鬼差王氏对夜明君夸下海口, 只要经历了这几名女子夜明君今后定会领悟单身的可贵千年之内绝不会动那思凡之心,当即就让立志潜心修行的夜明君定了这本子。当然,就秋佟对穆戎造成的心理阴影来看, 这还真不是大话, 至少他现在看见个外表清秀可人的姑娘第一反应就是绕道走。
总之,男主穆戎差点被作者的女主给吓成断袖这一点暂且不提,书中容翌是试图从穆戎府中带走两位姐姐时暴露了行踪,然后一路被圣文帝派人追杀,在这过程中落下悬崖寻到了极品功法天魔功。
梓归公主篡位结束时已成半圣的他来到穆府挑战夜明君,进行了第一次返本归元,炸死了长公主;然后就是北辰国师谋逆, 他又跳出来一发自爆带走了国师和秋佟。回忆起这些剧情穆戎就下定决心,不论使出什么手段一定要把容翌磨到神圣境界再回王城,坚决不能让他再变成那个行走的人型核弹容小boss。
书中关于容翌落下的悬崖并没有什么描述,好在穆戎向老王逼问了一番,得知那正是青州郎君莫归曾落过一次的悬崖,原是仙人封印天魔的地方,莫归只带走了仙人的传承,封印中的天魔功倒是没瞧见。青州在北辰属于偏远地区,二人备了马匹便连夜赶路,路程还未走到一半就发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他们好像没钱了。
穆戎身上是从不带银两的,容翌又是仓皇逃亡只用贴身玉佩当了些许银子,如今已是山穷水尽。两人昔日都是过惯了富贵生活的豪门公子,忽然发现自己连一文钱的馒头都买不起了也是面面相觑,最后穆戎瞅了眼自己身上的狐裘,比起保暖明显肚子更要命,果断就解了下来递给容翌,“把这当了换些盘缠。”
容翌记得穆戎这狐裘是过去圣文帝赏给长公主的,长公主不喜没花样的服饰便给了穆戎,御赐之物自然不凡,这是北境妖兽风尾狐的皮毛所制,洁白无瑕触之生温,即便在王城之中也是价值千金,如今在这偏远小镇竟只当了五百两银子,当真是明珠蒙尘。
他住在义庄靠打猎为生的时候原以为已经足够落魄,直到这时方知原来依靠别人过活才是真正的难受。容家已经没了,他今后的衣食住行都要靠自己解决,他会行军打仗,也通晓史书典籍,可这谋生赚钱的本事却是半点不会的,就连当个东西都不知道该如何同老板讲价。
从当铺出来的时候他心里憋屈得紧,暗道一定要努力修行以己身力量再次回到王城,看向穆戎的目光也满是坚定,只道:“狐裘我以后定会还你。”
这就是穆戎欣赏的容小boss,他并非不会委屈苦闷,可是不论如何落魄,比起自怨自艾,这个人所想的永远是如何努力如何让自己做得更好。看着这样的人成功是一件让人非常受激励的事,所以穆戎喜欢待在容翌身边,不过他知道此刻对方需要的不是安慰,便也只玩笑道:“你不是要杀我吗?以后多烧点纸钱就好了。”
果然听了他这话容翌瞬间斜眼过来,忿忿道:“我把它赎回来再杀你。”
还有精神发脾气总是好的,穆戎莞尔一笑,倒是全不介意他言语间的戾气,只欣慰道:“可以,你我果然是生死之交。”
容翌发现自从穆戎暴露本性之后两人斗嘴他是越发说不过此人的,只能保持沉默是金的原则买了两身寻常江湖人士的衣裳,找了家客栈投宿。
偏远地带委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就算是粗茶淡饭也比两人那不入流的烧烤手艺好,所以这一顿吃得倒也算尽兴。看着昔日锦衣玉食的容翌如今连寻常小店的青菜豆腐都吃了个精光,穆戎心中蓦地有些难受,到了房间便不等他开口,抢先道:“我是俘虏,你睡床我打地铺。”
他们如今银钱紧缺,两个大男人挤个房间容翌原想没什么,听了这话却是忍不住瞧了一眼连日奔波下越发显得弱柳扶风的此人,良心上到底还是干不出让他睡地板的事,偏二人关系又让他说不出口关怀之语,最后只能生硬道:“不必,在你身边我怎敢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