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2 / 2)

雀登枝 胡马川穹 4322 字 18天前

穿了一身豆青葛布短褂的傅百善听了哈哈大笑,隔着窗子道:“我爹那是个虚衔,说起来好听实际上不能领兵打仗。更何况也上岁数了, 我娘说等他回来立马押他回乡下种地,再不准他出海干这担惊受怕的营生了!”

宽叔把东西大致归置齐整了才坐了下来,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 就随手拿了个未编完的箩筐蹲在墙角,一边动手一边嗔怪道:“你们年青人莫听老婆子胡吣,没国哪里有家?若是个个都贪图安逸这国土谁来守?当年若非有奸臣当道乱了纲常,指不定我还在宁远关当先锋官呢!”

宽婶狠瞪了他一眼背了身子小声道, “太太把姑娘交给我时是嘱咐了又嘱咐, 你别给我把人带偏带野了, 还时不时老怂着她去当女将军杀倭匪。保家卫国是儿郎们的事, 女人还是要相夫教子过悠闲日子才是。”

宽叔一边缩着脖子一边嘟囔,“你这模样可不像是相夫教子,再者让我教她的是你,不让我教她的也是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宽婶双手叉腰骂道:“姑娘愿意学我就愿意教,至于愿不愿意拿出来用就是她自个事,不准你瞎掺合!”说完也不理会他,将一些日用的锅碗瓢盆拿个大箕斗装了,扯了站在一旁抿嘴直笑的荔枝出了门。

这一去日本国不知要多久,这些粗笨东西不好带又不值几个钱,干脆周围邻居一家送几个做念想。赁的屋子也要找房东退掉,人上了岁数就不喜欢挪窝,加上周围的邻里还好相处,所以这么个简陋小院住得久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傅百善看着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远了,才放下手中的几本书,用一种不经意地语气道:“我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到时候在海船上差东差西可没地去买!”

宽叔正在想如何把这个箩筐编个好看的图样出来,闻言挥挥手道:“你越大倒是越发周全,在外头行走就是要事事想在前头,才不会临时抱佛脚。还有莫走远了,眼下那几位当家和徐直都不对付,咱们暂时又得和徐直一路,当心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把气撒过来!”

傅百善含笑应是,又换了一件不招眼的青布长衫,出了门沿着街角巷边向坊肆走去。

先时还是艳阳漫天,此刻却是阴云密布。眼看着要下大雨了,路上的行人跑得飞快。那处潘记灯笼铺子黄底黑字的招牌幡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跟别家店面也没什么不同。门脸不大,里面有一个小伙计正在门口恭敬地送客人,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一样。

但落在有心人眼里,则处处都让人疑心。

那店里的伙计举止太过勤快,试想这么一个边隅小店,掌柜的不在,客人走光了,这当伙计的不知道油滑偷懒,还有事无事地拿着帕子东抺西擦,简直就没有空暇的时候。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会感叹潘掌柜到底花了多大价钱才请了这么个好伙计。

灯铺斜对面是一个卖混饨的小摊,摊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每当巷口过来一列巡查的岛丁时,这摊主就扯着嗓门喊:丁香馄饨鳝鱼面——,而普通的顾客上门时,这位摊主反而不怎么招呼了。

岛上的天气就像孩儿脸,呼啸的冷风夹杂着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下。站在角落处的傅百善半侧着身子,装作赶不及回家路人的样子,揣着手跟着几个卖菜蔬卖瓜果的小贩躲在偏仄的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豆大的雨点密密织织地敲击着头顶的黑瓦,傅百善忽然想起了八岁时被越秀山的毕秀才绑架,被丢在不知名渔船上。也是这样的雨夜,也是这样的无助。但是雨歇初晴时,简陋的布帘掀开处,露出的是七符哥让人安心的笑脸。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心上便撰刻上那人的名字。

忽然间斗转星移,傅百善的眼睛在一片银茫茫间紧缩,一个佝偻着腰背的黑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走了过来。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她便隔着一重重的雨雾静静地看着。

那人走路的形态,还有背脊和手臂抖动的样子,越看越觉熟悉和心惊。别人她或许会错认,但这人决计不会。即便装束变了姿态变了,但是有些细节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手喜欢蜷握着放在身侧,右腿的步子总比左腿长半个脚尖,一切的一切都跟那人一般模样。

傅百善慢慢抿紧嘴唇,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痛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为了什么滞留在这里?岛上的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可见他顶替别人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有,自己为搭救曾闵秀落海时,身边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怀抱,兴许不是昏迷后的幻觉!

傅百善想起几日前棉花岛的盗匪上岛偷袭时,那盏还未来得及送出的走马灯,眨眼间就被一支利箭射了个对穿。华美的灯盏碎在地上,任是何种手段都不能弥补如初了。雨雾里,两人背向而行,像是两道短暂相交后又疾驰而过的流星。

大雨过后太阳立刻明晃晃地挂出来,狭窄的街巷到处都是蒸腾的热气。

灯笼铺子里的潘掌柜腆着肚子走得匆忙,一张白胖圆脸上挂满细密汗珠。进了屋子后连喝两碗凉茶才缓过气来,举着子骂道:“这什么鬼天气,中秋过去这么久了还见天热得生汗?瓢泼大雨下了半刻钟就没了,还没感到半分凉气儿呢,太阳又出来了撒野了!”

对赤屿岛恶劣的天气骂咧了半天,潘掌柜终于消了心头气。吩咐店里的伙计照顾好铺面,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仓房,抬眼就见那人一身黑衣罩面,仿佛感觉不到屋子里的闷热一样,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盏硕大无朋的走马灯。

不知为什么潘掌柜忽地就感到牙疼,那天这位主儿赶夜工制了一盏上好的走马灯。听说还没送出手就恰恰遇到棉花岛一群不长眼的帮众上岸夜袭,灯笼也摔烂了。像跟谁堵气一样,这主儿回来后就用墨斗甩线剖料准备做一盏更大更豪奢的走马灯。

看着散乱一地的云母金箔紫檀水晶,潘掌柜只觉心口在滴血。

想他置办这点家业容易吗,他还想为退役后存点养老银子呢!如今只求尽快把这尊瘟神送走,要不然自家小店照这样糟蹋下去只怕不保。于是陪了笑脸嘿嘿一声小心道:“听说大当家准备派徐直到日本国跟怀良亲王洽谈新一轮的买卖,大概的日子定在十月初!”

为防意外暴露身份,在仓房里依旧黑衣罩面的裴青蓦地一顿,将手中刻刀丢在大案上。沉吟了一会捏着眉心道:“想必那边这一轮已经分出胜负来了,依我说这么个弹丸之地就该长远地打下去。这些倭人一闲下来就蛋疼,尽想着去祸害他国。前些时日收到密报,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倭匪,竟然险些将高丽王未过门的元妃给□□了,高丽王已经派使臣进京求援了。”

潘掌柜眼前一亮,摩拳擦掌压低声音问道:“朝庭终于要用兵了?”

裴青重新将刻刀抓在手心把玩,双眉低垂道:“与倭国势必有一场恶战,只分早迟而已。不过这些小国就是这般见风使舵毫无信义,赢了就耀武扬威处处寻衅滋事,输了安份几年后又蠢蠢欲动,像打不死的蟑虫一样让人不胜其烦!”

潘掌柜难得见这人心浮气躁,心下暗笑又加一记重锤,“我今日到外头送货,恰恰见那位傅姑娘的婶婶挨家挨户地送东西,说一家人要跟着五当家去日本国寻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呢!“

裴青再坐不住忽地站起身子,从书案的隐秘角落里取出一只掌长的秘筒,丢给潘掌柜道:“这是我上岛以来收集的赤屿岛谍报,应该是近几年最为详尽的细要。你找人护送回青州左卫,千万不得有丝毫闪失,切记要亲手交给指挥使魏大人。”

裴青交代完公事之后又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这丫头无法无天,做事也应该有个限度,怎么敢胆大至此。跑到赤屿岛也就罢了,好歹还算是中土地界,跑到日本国去算什么?上回为了救曾闵秀差点把自个搭进去,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这才几天不管就敢上梁揭瓦……”

潘掌柜抬眉得意看着那人像条头顶冒火的暴龙一般,龙卷风一样地冲出坊子。他嘿嘿一笑,哼着新学的小曲儿捡拾起桌上的刻刀坐在案前继续干起了活计。

170.第一七零章 浓墨

这支裹着重要谍报的铜制秘筒第二天一大早时, 就被收拾夜香的人夹在车轱辘里带走了。这个人的侄儿是专门给船上供应淡水的, 在申时秘筒被大大方方地放在供水木桶里,传递到了一艘停泊在赤屿岛的商船上。船上的厨子骂骂咧咧地提着水桶倒入水缸时, 不动声色地将秘筒藏在油腻腻的围裙之下。

等秘筒里的纸张完整地放置在登州秦王临时府邸的书案上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王府总管曹二格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情不太好, 陪了小心道:“这是青州卫魏指挥使呈上来的最新谍报, 说让您空闲时瞧瞧, 新制的海防需不需要加些改动?”

秦王略略翻动了一下, 扯了嘴角道:“这魏勉当官当得越来越通透了,什么事都要先来禀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青州左卫的检事指挥使呢?”

这官不当通透些能行吗?曹二格摸了摸袖中新得的羊脂玉小把件, 越发佝着身子笑得甜如蜜,“魏指挥使这是懂事,要是个个都像他兄长金吾卫同知魏孟魏大人那样不进油盐,到时候伤脑筋的就是王爷您了!”

秦王转着手里的釉里红缠枝花卉纹茶盏, 斜斜地睨过来一眼,骂道:“也不知你拿了魏勉多少好处, 话里话外地为他说嘴!这个人本事是有, 只是过于安守现状不求突变, 听说他七八年前就开始往赤屿岛安插人, 可如今那个土匪窝子竟越搞越大!中秋回京述职时,连父皇都开口问询此事, 加上老三在一旁煽风点火, 父皇很是训斥了我几句, 说我办差不尽心!”

曹二格眼角的褶子几乎挤成了一朵花,笑眯眯地道:“这是皇上爱之深责之切,晋王再怎么蹦跶,皇上也没有正经赏他一件差事,在翰林院里跟着一群读书人修书,能修出什么花样来,王爷千万不要受他的挤兑!”

秦王呵呵一笑,“你这话倒是跟我外祖父一般模样,只是有些事由不得我不着急啊!前日我收到消息,说明年春大选时父皇准备给老三挑选王妃,京中有待嫁女儿的四品以上的官宦人家,这几天可是躁动不少呢!”

这话曹二格就不敢接了,秦王也不指望他答话。沉思了一阵后,修长的指尖轻磕楠木嵌瓷心绘云龙纹的大案,缓缓问道:“最近王府里头有什么消息?”

曹二格心头打了冷噤,小心道:“奴才听命在府里头撒了几个人,让他们每隔五天将大小事报过来一回。这两个月里头,钱侧妃以分派下来的衣裳料子成色不好,燉哥儿病了府里没有及时传唤太医过来,府里设菊花宴没有下帖子请她娘家人等等事由,大大小小地跟王妃闹了三回。王妃那边也气得不行,说一连好几天厨房呈上去的饭菜都是原封原样地送回来。”

秦王冷笑一声,拿了一根银长匙舀了饵料喂食廊下一只羽色雪白的鹦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道:“这就是父皇为我挑选的王妃,连府里的一个侍妾都拿捏不住,气起来也只会不吃饭而已,伤人伤己徒呼奈何!”

曹二格也暗自撇嘴,这般小家子气的王妃也难怪王爷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