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2章孤盏照影(1 / 2)

我本闲凉 时镜 5442 字 20天前

什么“百年憾事”, 什么“仰其英雄气概”, 什么“惋其早逝英年”!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正是他顾觉非自己吗?!

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满面的假仁假义, 如今还收了薛况的嫡子为学生, 说着这一番冠冕堂皇的“圣人理”“先生训”!

更可怕的是……

在这人潮拥挤、甚至整个京城都为之瞩目的阅微馆, 知道这一点真相的人,除却顾觉非自己,也就她一个!

说什么薛况谋反无人知, 他顾觉非做的这一切,天下又有几个人知道?

这一瞬间,永宁长公主都说不出自己心底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她只是觉得折磨。

此时此刻, 站在阅微馆, 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根本无力去阻止, 更不敢将真相宣之于世人。

纵是在风云起伏的朝堂站过十数年, 可她竟无法强迫自己在此地再立足哪怕片刻!

“不看了, 绣寒, 我们回去。”

还没等身边的人有所反应, 永宁长公主已经直接吩咐了一声,一拂袖, 转身便走。

跟在她身边的侍女们,包括绣寒在内, 都跟着愣了一下。

薛迟小公子的拜师仪式, 不是还没完吗?这才拜到顾觉非,后面还有计之隐呢……怎么长公主就走了?

便是陆锦惜,都有些诧异。

她站在永宁长公主身边,那两个字只却只听得隐隐约约,也不敢确定,一时回过头来,只瞧见了永宁长公主那冰雪封冻似的侧脸,依旧带着沉浮朝堂风云十数年的威仪,却似乎……

添了一点点的,怒意。

她一身华服,如同行走在重重宫门中一般,沿着走廊,直接下了东南角的台阶,便朝着阅微馆外面去。

似乎,的确是要离开了。

她刚才说的那两个字,是……

虚伪?

说实话,即便陆锦惜知道顾觉非是只画皮妖,可却并不觉得他刚才一番话到底有什么问题。

相反,她甚至觉得,那一刻的顾觉非,有些……

太过真实。

这一刻,她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永宁长公主早先对顾觉非的评价,还有如今这不大确定的“虚伪”二字,还有那离开时的神态……

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吗?

想了想,陆锦惜看了楼下一眼,直接吩咐道:“白鹭,青雀,你们俩留在这里,看顾着大公子和迟哥儿,我下去送送婶母。”

“是。”

永宁长公主的侍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鹭青雀就更不知道了,这会儿只恭声应着。

陆锦惜于是提着裙角,也从东南角的楼梯下去。

这会儿薛迟已经在拜计之隐了,周围人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注意力倒全都在大堂中,倒也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从后面走过的她。

此时天已近暮,阅微馆外夕照昏昏。

永宁长公主那一架奢华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馆前的山道旁,永宁长公主正扶着一个侍女的手,即将钻进车内。

“婶母——”

陆锦惜连忙上前来,唤了一声,躬身一礼。

正要进车内的永宁长公主,顿时一停,回头看了她一眼:“迟哥儿不是还在拜师吗?你怎么出来了?”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上了年纪的沙哑,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陆锦惜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不差,一眼就看出来她心情的确不大好,心念转动间是越发好奇原因,但面上却是做出有些惶恐的神态来。

“侄媳方才见婶母匆匆离去,有些担心,您没事吧?”

她双眸潋滟,却有几分柔软的光芒。

这是一双很容易打动人的眼。

即便是永宁长公主也无法否认:她本有满腹的怒意,无从宣泄,可在一触到这样的一双眼时,却化作了满腔的无奈。

“放心,没什么事。不过年纪大了,馆里人多,不大透得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终于还是笑了一声,注视着陆锦惜,却偏偏叹了一口气。

“今日迟哥儿拜了好先生,你是他娘亲,不在一旁看着总是不好。赶紧回去吧。”

“婶母没事,侄媳便放心了。”陆锦惜似乎松了一口气,唇边弯起一点弧度来,于是又一躬身,“那侄媳恭送婶母。”

“嗯。”

永宁长公主点了点头,便扶着侍女的手,进了马车。

车夫,依旧是那个黑衣侍卫。

只是今日的永宁长公主,竟没有心情去与他再说什么话,进了马车后,便斜斜靠在引枕上,抬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想要借此缓解内心那种压抑的感觉。

绣寒就跪坐在她身边,十分担心地望着她:“长公主,您……”

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永宁长公主已是闭了闭眼,忽然打断了她,呢喃了一声:“绣寒,本宫这几天梦见驸马了……”

绣寒顿时愣住。

随即,一股寒意从她心底升了起来,穿透到她四肢百骸,让她一动也不敢动。

永宁长公主只垂着眼眸,也看不到她的反应,但心里能料着。毕竟绣寒跟了她这么多年,很多事情未必完全清楚,可十之七八是能猜着的。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却没说话了。

车辕辘辘,很快远去。

清风从湖面上吹去,越过山林,掀起了马车周遭的帷幔,看上去像是一面远去的风帆。

陆锦惜就站在原地,目送着。

直到这车驾不见了影踪,她才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热闹的阅微馆,露出了些许若有所思的神情,慢慢地往回走去。

*

馆内,拜师仪式已经进行到了末尾。

薛迟在拜过第二位先生计之隐、听了先生的训诫后,又与其他几个入选的学生一起,一同拜谢了这一次考试的其他几位大儒。

到这里,便算是礼毕。

孟济走出来,说了几句“承蒙抬爱”之类的客气话,众人便也知道,阅微馆之试,算是到此为止了。

“唉,早知道会有很多人来,可也没想到有这么多啊……”

“是啊,我连第一轮都没过。”

“别提了,就连今年山东乡试第一都没能被选中呢,咱们这算点什么啊?”

“可人家一五六岁的小孩儿都选中了啊!”

“那可是大将军的血脉,你能比吗?能得两位先生青眼,总归是有理由的。”

“也对啊……”

……

此次阅微馆之试,没被选中的自然是大多数,心里自然有千般百般的无奈。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就这么一次,把握不住,学识不硬,没被选中也只能怪自己罢了。

一时之间,馆中自然都是感叹之声。

人们潮水一般地来,又潮水一般地去,自然也有文人雅士趁着这个机会聚在了一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准备晚些时候继续游玩。

至于今天成功拜师的几个,却都没急着走。

拜师是一回事,去学斋上学又是一回事。

前者不过是个仪式,后者却都是琐碎,且不同的先生有不同的习惯,总归要在这时候交代清楚。

学斋自然是有的。

如今定名为“行知学斋”,设在京中贡院对面,与国子监相距有半条街,可算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不过诸位先生却都不是特别得闲的人,所以并不对上课的时间和地点做严格的要求。

唯独薛迟。

年纪小,学识浅,而且还有两位先生。更不用说,其中一位先生顾觉非即将重新入朝,会是个大忙人。

所以他得要明天下午就去学斋,上午的时间则留给他准备上学需要的书本。

“今日我与其他几位先生还有些事要谈,所以你需要的准备的书本,我晚些时候会写下来,让人送过去……”

顾觉非就站在大堂的山水画下面,注视着肃立在他身前的薛迟。

他脸上没有了京中传说的小霸王的蛮横气,反而显得很认真。两只眼睛睁大,像是要把他说的话都记下来一样。

只不过……

因为先前叩首十八次,他额头现在红了一片,看上去十分滑稽。

其实顾觉非现在都还沉在之前拜师礼那一瞬的情绪中,并未怎么脱出来。可这一瞬间,看着他这额头,终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三拜九叩,磕个头磕成这样,你一直这样磕的吗?”

“呃?”

薛迟顿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不明白自己磕头有什么问题。

“平时磕头的时候比较少,不过给我爹也这么磕头的。先生,是哪里不对吗?”

“……”

顾觉非唇边的笑意,一下就浅了不少。

他眼角余光一闪,便瞧见了前面往这边走过来的陆锦惜,于是只摸了摸薛迟的头,淡淡道:“没什么不好的。大将军夫人来了,你该回去了。”

“娘亲?”薛迟有些惊讶,连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她从外面走过来,立时高兴地跑了过去,“娘亲!”

原本他是要一下扑进陆锦惜坏里的,可跑到近处了,才想起这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

那一张脸,立刻就红了起来,忸怩地停在了半路上。

陆锦惜自然看清楚了这中间的变化,心底暗笑:这小胖子,拜过师就是不一样了,还要起脸面来了。

当然,她不会拆穿。

所以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陆锦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薛迟的面前,在看见他额头时忍不住一皱眉,却没说什么,只笑着问道:“事情都好了吧?”

“都好了,先生交代的事情也记清楚了。”

薛迟点了点头。

“那时辰不早,先生们有事,我们也该回去了。”

陆锦惜说着,牵了他的手,又抬起头来,看向那边站着的顾觉非。

他依旧那般渊渟岳峙地站着,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看上去与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可这一刻,陆锦惜却很自然地想起了永宁长公主的评价,一时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重重的迷雾。

顾觉非……

她心里念着这三个字,却没有走过去,只如同来时一般,隔着这么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微微欠身,敛衽一礼。

礼貌。

生疏。

又带着不变的雅致与从容。

这便是所有世人眼中的“大将军夫人”了。

仿佛此前她不曾在屋中与他私会,也不曾在与他有过那样贴近的肌肤之亲,一切都隐藏在了端庄淑雅之下,如同他的一切,都隐藏在了温润与谦谨之下。

顾觉非没有走过去,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只是注视着她,看她牵了薛迟的手,身后跟着一个跛足的薛廷之,还有几个丫鬟,款步消失在了他视线的尽头。

*

阅微馆的里人,很快散得差不多了。

来的时候是人山人海,挤得不像话,走的时候却因为将军府的马车离开较晚,所以运气极好地一路畅通。

一个多时辰后,便回到了将军府。

京城里,什么都可以慢,唯独消息是传得最快的。

阅微馆开试这件事,本就是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关注,开试的各种结果,自然都跟长了翅膀一般朝着四面八方飞,更不用说薛迟这一回搞出来的“大动静”了。

将军府里,早已经传遍了。

不少丫鬟、仆役,都在侧门这边候着,准备给陆锦惜和薛迟道喜,讨个彩头。

听过消息的,知道这是成了计之隐和顾觉非的学生,不知道看这场面,只怕还以为是中了状元呢。

陆锦惜掀开车帘下车的时候,见着这乌泱泱的一片人,便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一面搭着青雀的手下车,她一面笑:“迟哥儿得拜名师,也算府中一个好消息,道喜的都有心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赶明儿忙活开了,人人有赏,都赶紧回去吧。”

“是,多谢二奶奶!”

“咱们哥儿果真是个天资聪颖的,旁人可比不上!”

“哥儿这才六岁呢,以后可了不得。”

“恭喜小公子了……”

……

甭管往日是不是被薛迟小霸王折腾了个哭爹喊娘,或者背地里念叨过他多少回,到了这时候嘴里都跟涂过蜜似的,夸得薛迟简直像是个不世出的奇才,成了块稍经雕琢就可以焕发光彩的璞玉。

一旁刚下车的卫仙,见了这场面,便嗤之以鼻。

她都懒得在这里多待片刻,摇着那扇子,一扭身就走了:“我乏了,先回了。”

陆锦惜自然没拦她。

随口应着众人的道贺,三两下将人打发走之后,她便回头,看向了后面的马车:回来的时候与去的时候一样,还是薛廷之与薛迟在后面。

这会儿,两个人都已经下车来了。

薛廷之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倒是旁边的薛迟,有些发愣,好像晕晕乎乎的。

陆锦惜走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薛迟比划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形容,“我有他们说得那么厉害吗?”

陆锦惜闻言一怔,接着却是失笑,忍不住就弹了他一下:“不过就是拜了个先生,这算什么呀?师父领进门,修行还靠你自己。可别听他们瞎夸就飘起来了,你还差得远呢!”

“好吧……”

其实薛迟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只是被陆锦惜这么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撅了嘴。

“但其实也不算差很远吧?不然怎么会选中我呢,不,还是我选先生呢……”

“这当然是因为——”

陆锦惜下意识地就开玩笑说一句“当然是我教得好了”,可话到一半,目光一转,却正好触到了一旁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