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1 / 2)

窄红 折一枚针 2608 字 25天前

时阔亭做武生打扮,白盔白靠白苫肩,握一根长矛,缨子也是白色,英姿勃发站在他身后,听着前面到了火候,宝绽提一口气,闷帘(1)一声:

“呼将军保老夫——”

他给时阔亭一个眼色,袖子一抖,鞭稍举起,脚下一双朝方(2),生风般登台:“重围闯!”

唱破九霄的嗓子,这地方该有一个“好儿”,可台下只坐着一个人,大背头,肥硕的黑西装,面无表情看着台上。

宝绽定睛亮相,接下来是繁重的武活儿,趟马、搓步、圆场,只有一个快字,仿佛脚底下腾起砂石,要在台上飞起来。

没有十年的功夫,这一套开场绝对拿不下来,陈柔恩在侧幕看着,忽然理解了宝绽那句“咬着牙攒着劲儿一拼到底”,他压根没拿自己当演员,演员身上是带着架儿的,但他没有,他眼里只有戏,和对戏的诚心。

这里时阔亭有一句道白:“天官,小心了!”

宝绽开腔接上:“恨番贼太猖狂,将我主困番邦,”他二十八九的年纪,演白发苍苍的老人,动作持重,嗓音遒劲,“我回朝搬兵闯重围,呼将军小心提防!”

陈柔恩惊讶,戏校院团最讲究门派,动不动就来一句是某派的,宝绽的戏却没有派,唱杨四郎时潇洒飘逸,唱起寇准来又雄浑矍铄,仿佛哪门哪派都可以为他所用,用起来又入情入理,毫厘不差。

陈柔恩承认他精彩,可这也不过是一出普通戏,方才邝爷那样的心疼宝贝,显得有些矫情……刚想到这儿,宝绽和时阔亭在台上同时勒马,随着唢呐声一个高踢腿,双双劈横叉重重砸在台上。

电光石火的一下,看戏的人惊了,不自觉挺起后背,抻着脖子往台上看。

别说他,连陈柔恩这个行内人都愣怔,这是她第一次见识武老生,之前她从没想过老生能有这么硬的功夫,摔得舞台赫然一响。

鼓点叫着劲儿往前走,两人开叉卧在台上久久不动,半晌,宝绽缓缓抬头,双手扎在身前做牵缰的动作,纯靠后腿发力,漂漂亮亮稳稳当当,一点点把自己撑起来。

下叉容易,仅凭腿的力量从叉上起来却难,陈柔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眼睛发热,想起宝绽拿竹尺点着她的后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她真的汗颜,和人家比,她就是个笑话。

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寇准和呼延丕显还要和辽兵拼死搏杀,宝绽踩着鼓点,一连四个高踢腿,跨步上桌,去了头上的相巾,一跃而起两米高,摔前叉落在地上,露着白发鬏,即刻起身涮髯口,接着顶足了精神,一个摔僵尸向后挺倒在台上。

短短十分钟的戏,句句有筋骨,步步见功夫,台下响着一个孤单的掌声,随着舞台灯熄灭,渐渐弱了下去。

时阔亭架着宝绽回后台,两人像拿水洗过,从里到外全湿了,一进屋,陈柔恩迎面过来,一下扑到宝绽身上,真心实意叫了一声:“团长!”

宝绽长这么大没被女孩子抱过,吓得赶紧举起胳膊。

“我再也不跟你耍脾气了!”陈柔恩的血还沸腾着,他的团长就像台上的寇天官,是一往无前的英雄,是力挽狂澜的豪杰,“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功,劈腿、下腰、踢圆场,你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

“傻姑娘,”宝绽的气力仿佛在台上用尽了,虚着声,“哪个女孩没有点小脾气,没有小脾气就不可爱了,你娇你的,哥哥们纵着你。”

“团长!”陈柔恩死抱着他不抬头,像是偷偷掉了眼泪,哝哝的,只跟他一个人说,“我错了……”

宝绽满脸都是汗,拍了拍她的肩膀,疲惫地叫时阔亭:“师哥,扶我一把,”他是有功夫,可毫无准备上这么重的戏,他一时脱力,“我站不住了……”

时阔亭连忙挽他到椅子上坐下,这时萨爽搀着邝爷也进屋来,大家七手八脚给他擦汗掭头,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一屋子人谁也顾不上去看,乱糟糟的,只听一把透亮的嗓子:“我他妈回来了!”

大伙同时回过头,见应笑侬气喘吁吁站在门口。

时阔亭第一个冲上去,掐着他的脖领子顶到墙上:“你他妈跑哪儿去了!”他恶狠狠地吼,“你看看把宝处累成什么样了!”

应笑侬往人堆儿里看,宝绽带着妆,汗珠子从油彩底下冒出来,不住地淌,“宝……”他攥起拳头,“我今儿一早让我爸抓回去了!才五十出头跟我说要立遗嘱,把我手机钱包全收了!我……”

时阔亭直直瞪着他,见他滚动着喉结:“我给他跪下了,才回来……”

时阔亭连忙松开他,宝绽在椅子那边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碍事,让他别自责,屋里刚静下来,听外头有人说话:

“……吴老师,这边,”是小牛的声音,“洗手间在前头。”

“这戏还可以,”这个是刚才台下听戏那胖子,“挺热闹的。”

“这么棒的戏,别处可见不到,”小牛为宝绽骄傲,“如意洲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剧团,要么基金会也不会把这么好的地段给他们用。”

宝绽和时阔亭对视一眼,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汗,值了。

“就是看个新鲜,”姓吴那家伙却说,“现在没人爱看传统戏,让我再看一遍我也不爱看,”他傲慢地抱怨,“你们基金会请我来验收,我不得不看嘛。”

宝绽的目光冷下去,搭在圈椅上的手徐徐握紧。

洗手间就在后台对面,姓吴的没注意,进去前还说了一句:“看劈腿下叉,不如去看杂技,比这刺激多了!”

小牛在走廊上等他,一扭头,推开虚掩的后台门,走进来,如意洲的人齐齐盯着他,中间是虚脱了的宝绽。

“宝处,听见了吧,”小牛无奈,“那位还是音乐学院的教授呢,你们唱戏难,是难在没有懂戏的人。”

宝绽汗涔涔水淋淋地看着他。

“但是我,”小牛走到他面前,“能给你们找到爱戏的人。”

他有资源,这年头资源就是钱,而条件,就是一纸五年的经济约。

“你们有本事,个个是沧海遗珠”小牛开始煽动他们,“要在上流社会的艺术圈里点起一把火,只差着一股东风。”

换做其他任何时候,宝绽对这些话只会笑笑,可此时此刻,他动心了。

“我就是你们的东风,”小牛把如意洲的每个人看一遍,“你们跟我合作,我保证如意洲每个月净赚二十万!”

这个数目,任他们苦唱一年也拿不到,所有人都向宝绽看去,除了应笑侬,他张嘴正要说话,宝绽快了他一步——轻轻的,只有一个字:“好。”

“宝处!”应笑侬觉得他被情绪左右,草率了。

门外头,姓吴的从对面洗手间出来,站在走廊上喊:“小牛?牛经理!”

“说定了,”小牛很高兴,脸上泛着红光,“我回去就拟合同,宝处,我们明天聊!”

他推门出去,热络地招呼对方:“哎呀吴老师!让您久等了……”

屋里没有一点声音,谁也不说话,直到宝绽的手机响,大伙吓了一跳,时阔亭替他接起来:“喂匡哥,你到啦,行,我把宝绽抱下去……啊?你上来,好,一楼洗手间对面,后台入口……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