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稻草(1 / 2)

由无鱼师太牵头,凤凰城中八十三座大小寺庙、百余位知名高僧率同三千佛门弟子,要举办一场浩大法事为南理祈福……当天黄昏时分消息从大荐福寺传出,皇城上下尽做欢颜。

靖王一脉只等这场法事为引,后面便着手登基诸事;平叛众人就要在法事中发难、彻底了结这场内乱;至于寻常百姓,或许察觉不到朝中暗流涌动,但至少明白最近怪事不断局势紧张,尤其是恶鬼、怨魂作祟,搅得人心惶惶,大伙都盼着能够驱逐邪灵、盼着朝廷重整秩序、盼着戒严快点结束,重回以前安乐生活。

所有人都等着这场法事。

祈福道场就设在凤凰宫前的广场上,从确定法事当天,大队禁军与劳力被派驻到宫前,陈钟设鼓、搭台置佛,曰夜赶工忙碌不休,布置道场。

四天之后,八月廿九,丰隆皇帝惨死后第十四天,祈福法事的正曰子终于到来。靖王特意传告全城,当夜宵禁提前两个时辰结束。这场法事不同于普通庆典、集会,参与者都能在祈福时得福慧,这是大有好处的事情,人人都希望能得到神佛护佑。宵禁接触时正是半夜时,百姓们就早早起床,大人抱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杖,从三三两两到涓涓细流再到汇聚成潮,从城中各处向着宫前广场汇聚。

天还不亮,僧众尚未到场,广场附近已经人潮汹涌,几乎全城百姓都集中过来。

此刻道场中正在做最后的布置,先以净水冲地再铺撒花瓣,引出一阵阵清香沁人心脾,让人总也忍不住深深呼吸。不久之后,宫门大开,南理国众多贵人来到道场,为首的正是靖王爷任瑭,似模似样的、手中还领着丰隆幼子。

皇室嫡系和朝中重臣当然不用和百姓们去拥挤,宫前广场足够广阔,单独给他们开辟出一块区域,周边有忠心侍卫的重重保护,安全无虞又毗邻道场。

又等了一阵,就在天边曙光初透、黑夜再无力持续之时,先行来到道场的护法僧赤膊而出,来到场中数十柄巨大戒鼓之前,擎起鼓槌双臂挥舞如风,转眼间隆隆鼓声震彻天空,而下一个瞬间里,从凤凰城四面八方,传来悠扬洪钟,城中所有寺庙都敲响法钟,和应鼓声,这也是众僧启程离寺、赶赴道场的讯号。

南理皇城法钟戒鼓此起彼伏,互相呼应,把黎明染得庄严肃穆,人人都不自觉收起笑容,心中和着雄浑钟鼓默念佛偈……近百座寺院分布城中各处,偏远些的要走上个把时辰才能抵达道场,和尚赶路又不能撒腿飞奔,否则成何体统。而庄严法事,自然不能等着一帮一伙的僧人稀稀拉拉地赶来,众僧早就被安排在附近的几座大寺中,钟鼓一起便启程出发,按照八吉祥之数分作八支队伍。各队前行的速度也有些差别,距离稍远队伍的脚下步伐略快、距离较近的则缓步而行。

提前算好时间,当戒鼓三醒、法钟九回,同时寂静时,八队僧侣同时现身于道场之外。来自正东方向的一队,领队首脑正是无鱼师太。

不等禁军开道,百姓们就自动让出道路,众僧迈步前行,口中轻唱法咒。无数百姓拥挤在街边,却没人发出一点声响,人人都被僧侣庄严所摄,生怕会扰了他们口中的咒、扰了自己心中的佛。

偌大广场,只闻三千法咒,梵音随风遥遥弥漫全场,远不若之前钟鼓嘹亮,但庄严之意更有过之。

进入道场后八支队伍散成小队,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细节,追随着自家师长找到位置,以七宝吉祥海之势围拢法坛,无鱼独自一人高登法坛,结结跏趺大坐。待她一落座,众僧口中咒唱同时停歇,换而一声压抑已久的欢呼,自围观百姓群中,猛地爆发而起。

这时候靠的近、眼睛尖的百姓发现,在众多僧侣之中混着有一伙‘特殊’人物。

盛事大典,所有僧侣都身着盛装,唯独那一伙人,大概有四十几个,衣着朴素赤足披发,显得格格不入……他们也是佛徒,但不驻庙、无居所,都是苦修持。

虽然同为佛门弟子、苦修与普通禅宗弟子拥有同样信仰,但双方追求信仰的道路大不相同,苦修的方式无疑更加极端,他们认为人生来有罪,要以自苦方式来恕罪,身体越痛苦内心也就越纯洁。这也并不是说苦修比着普通和尚更虔诚,只是大家对修行的理解不一样,因而产生了不同的修行形式罢了。

即便是自苦行者,也分作不同流派,林林总总难以细数,不过南理最主流的苦修,把修持分成三个境界:一是人生苦、二为天地苦、三做繁华苦。具体教义不提,这三重苦划定了三个阶段的修行。先要在人世间修持,斩断感情牵绊;有所悟后开始第二个阶段,出世进入荒山莽林,观察自然、感受万物之争,去领略天地之苦;最后再重新入世,在了解人生、天地两重苦楚之后,重新审视人间,以求真正大领悟。

第三重修行,非得是真正的繁华大城不可,由此能在凤凰城中停留、长住的苦修,大都是有高深修持的苦修。来参与祈福法事的苦修皆在此列,他们最不求的就是虚名,可实际上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一份名气。

今天到场苦修的领头人,赫然是最近在凤凰城中盛名大增、坊间传说南理法力第二、仅次于无鱼师太的老尼姑孤石……对无鱼师太,苦修持们也敬佩的很,否则也不会在无鱼破关后积聚到别来禅院,苦等几天只为致以问候。

只是,以前从未有过苦修持参与禅宗弟子法事的先河。

敬仰归敬仰,如果无鱼出面,未必能请动苦修到场,这是孤石老尼姑的功劳。

以孤石的姓情,一直觉得苦修持要更纯粹的多,若非早年答应过师父守住莲宗庵,老尼姑早就拿着根棍子去做苦修了。所以孤石虽然身为禅宗弟子,但是和附近各大寺的出家人都没什么交情,倒是和城中那些修持高深的自苦修持们往来密切……钟鼓再起,无鱼端坐高台,引领所有僧侣高唱香赞,南理礼佛已久,城中信徒无数,会唱香赞者不计其数,尽数开口附和,佛唱之声四散远播,就连城外驻防牙门军都清晰可闻,就在浩荡禅声之中,盛大法事拉来序幕。

虽然是临时起事准备仓促,但法事流程清晰,各种相关细节道场中的和尚也都了然于胸,众僧抖擞精神,与无鱼师太配合无间,而无鱼师太有应变大才,即便场中出了些小小的岔子,她也都能从容应付、轻易敷衍过去。

法事中一个个环节衔接有序,到祈福时真正进入高潮,随着佛偈越发响亮,南理国不分四季永远那么毒辣的太阳仿佛也真就变得和煦起来,照耀在身上不觉炎热,只有熏熏暖暖的舒适……南理国都阳光明媚。

而中土天下另一座汉统皇城阴雨连绵。雨不大,但饱蕴秋寒。

从四天前开始,雨水淅淅沥沥始终不停,一遍又一遍冲刷着睛城的大街小巷,越洗,睛城就越冷。

或许是这场雨下得太久,当屋脊瓦楞、街上青石被冲洗得一干二净时,这一方中土升龙之地反倒没了灵秀之意…活力不见,又何谈灵秀,睛城只剩深深萧瑟,甚甚寂寞。

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的,街面上冷冷清清,街边的商铺依旧开门做生意,可是没有主顾上门,从掌柜到活计,一个一个都没什么表情,坐在柜台后,谁也提不起精神。

燕顶也和他们一样,提不起一点精神。

……当年一品擂后,大雷音台被彻底掏空,阖寺精锐伤亡殆尽,等国师重返睛城后,又从二十一座须弥禅院选调精锐充实到雷音台,人数比着以前还要更多上几成,可是换了人,气氛也就变了。

这种感觉很古怪。有关现在和以前的区别,燕顶直接的判断就是:这里变得死气沉沉了。可在仔细去琢磨,真相又并非如此,早午晚三次功课、武僧按时出艹训练、高僧齐聚一堂讲经论道、四方信徒不远万里赶来朝拜…以前什么样,现在仍旧什么样,又哪里死气沉沉了?

想了许久,燕顶才恍惚明白,较之以前,此刻变得‘死气沉沉’的,或许不是大雷音台,而是他这个燕之国师吧。

死气沉沉的燕顶站在雷音台大殿门口,静静望着面前这场雨,独手背负身后,黑色的鳞皮手套中捏着一张字条。雨水打中屋檐,滴答滴答的轻响……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沉重脚步踏碎雨水声音,一个狮子般硕壮老者穿过空旷大院,健步向他走来,花小飞。

在他身后,还跟随着一个青年。

燕顶精神一振,不顾天上的细雨,不管自己的身份,迈步迎了上去,腹语声音模糊:“来的早了。”

景泰大病之后,每到秋末冬初之时,国师都要花上一份大工夫为他行针走穴,增强经络也体质,但燕顶只剩一条胳膊,自己无法完成,这套施为涉及到的针术高深繁杂,就只有花小飞能帮他,所以每年花小飞都会来一次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