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2 / 2)

南禅 唐酒卿 2718 字 5天前

苍霁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确实一直以来都想吃掉净霖,但他从前即便受到血肉的诱惑也不会像这样疯狂。他隐约察觉到,自从沾过净霖的血后,他反而才像是被吞掉的那一个。他必须弄清楚净霖到底是什么,否则他会感觉自己处于别人的五指之间,一直在受人推动,被人操纵。

苍霁擦了把唇角,望向窗外。石头小人步履蹒跚,跌倒在床褥间。苍霁拨了它几下,看它精神萎靡。

“我咬的是净霖。”苍霁指尖抵过石头小人的脸,盯着它说,“你虚弱什么?”

石头小人一动不动,拍开他的手指,埋头在被褥里。苍霁将它拎起来,搁到胸口,躺身侧看净霖。

“他若是像你这样不会开口就好了。”末了又后悔,只说,“算了,他本就像个闷葫芦。喂,你跟着他多久了?凭什么他就对你那般和颜悦色。我们都是一同被养来玩的,还分先后顺序么?”

石头小人翻了个身,趴着看他,又转过头,像要睡觉。苍霁偏要把它颠过来,惹得它抱起苍霁的手指就捶。

苍霁与它玩了一会儿,不觉间天色渐暗,时至晚上了。他吃饱了,便也昏昏欲睡。

半夜起了风,刮得窗外枝丫乱晃。苍霁突地醒过来,翻身下床,轻推开窗户。狂风夹杂着飞雪拍面,他目光警惕地望进夜色,嗅见了一股异常恶臭的味道。

黑夜中骤然扑飞过一只灰色鹤影,巨形白爪,双目犹如磷火闪烁,所经之处尸臭弥漫。苍霁皱紧眉,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只能见它越身屋顶,压过飞雪,俯冲向不远处。随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传出整齐划一的锁链撞击声,鬼差们排列有序地跑向大鸟的方向。中途经过楼下,其中一个竟有所感触,抬头望来。

窗蓦然合并,净霖一把蒙住苍霁的口鼻,掩住他的气息。苍霁呼吸微促,竟已经露出了妖物凶相。

净霖眼睛盯着窗纸不动,头却稍偏了些,在苍霁耳边道,“不要咬,不要动,不要出声。”

苍霁绷紧的身躯渐缓,颈间已经微微泛起的鳞光也隐藏不见,在净霖手臂间老实不动。

净霖嘉奖似的说:“很乖。”

第11章 罗刹(二)

鬼差步履匆匆,拖着沉重的锁链经过窗前,似是没有起疑,又或是有要事在身,不欲节外生枝。待他们一走,净霖便收回了手。

净霖指掸衣襟,宽衫便随之落现在肩头。他漫不经心地系着腰带,若有所思。

苍霁如同尾巴一般紧跟着他,问:“方才那是什么?”

“一只鸟。”净霖衣衫整齐,正欲抬步,身前便被人挡了个结实。

苍霁斜身靠在门边,堵着净霖的去路,不依不饶地说:“黄泉鬼差追只鸟做什么?它通身尸臭冲鼻,不似妖物,反像厉鬼。”

“那是罗刹鸟,积尸气所化,擅变幻百态,好……”净霖稍顿,一本正经地说,“好食鱼。”

苍霁倏地横臂俯身,“好食鱼?那它何不来这里寻我。”

“别处的鱼更肥。”净霖面不改色地答道。

苍霁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净霖,心中总觉得不对。可他见惯了净霖的正经,从不见他骗过谁,于是又问,“一只吃鱼的鸟,鬼差追它干什么?”

“或许不是追它。”净霖说,“而是押魂。”

黄泉路要经离津岸,鬼差押魂渡津才能到达阎王殿。这中渡万灵死魂无数,此等差事并不好做,时常因为晚了一时半刻,便丢了要押的鬼魂。故而人命谱上一旦有人寿命将至,鬼差便会早早等候在窗外,待人绝气,套上锁链便能拴走。可人命谱只辨得出、写得下寿终正寝的人,至于那冤死的、突发的须得靠各地掌职之神通告所属分界司,再由分界司递交阎王殿,阎王殿再派鬼差疾步赶往。其中如有片刻耽搁,便会丢掉要羁押的鬼魂。中渡之大,丢了便似大海捞针,难寻了。可这押魂记录又往往与鬼差晋升品级相挂钩,所以如今一出人命,鬼差恨不得分出四条腿来赶路。

但今夜稍有不同,竟是罗刹鸟先行,可见镇中必有人死时怨念深重。此事又异于往常,许是铜铃的缘故。

苍霁钻出净霖袖口,扒着他的拇指,探头看向外边。他身形缩小,变得比石头小人还要小,藏在净霖袖中,是因为净霖口中“好食鱼”的罗刹鸟会来捉他,而他此刻还不足以吞鸟。

黑夜仍寂,风不再续,雪反倒下了起来。

净霖鸦青宽衫罩身,冷冷清清地提一灯笼,鞋底无声地踩在细软的薄雪上,不留一点儿足迹。他沿街寻觅,已经走了许久。

“你愈发像个凡人。”苍霁仰头看了半晌,说,“还是说你本就是个凡人?”

净霖不答,反而说:“待会儿匿于袖中,不要轻易冒头。”

“你总是避而不答,反见其中必有缘故。”苍霁懒洋洋地用袖布将自己裹起来,只冒着脑袋,“你把心肝儿藏得那么深,是怕有朝一日被我吞食干净,悟出些七情六欲吗?”

“你在自相矛盾。”净霖说道。

苍霁便知他说的是被自己咬住后颈前的那一番话,不禁用舌尖抵了抵利牙,说:“气话总是不能信的,没人与你说过吗?”

净霖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苍霁自知理亏,可他并不觉得错。他只是对净霖到底是人还是神或者是个鬼的问题耿耿于怀,但是净霖对待这个问题总是闭口不言,这就让他更加抓心挠肺,非要探个究竟才行。

正想着,净霖便已经停步了。苍霁还没来得及张望,就被净霖轻拨进袖中。他在净霖袖中滚了一滚,再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来,侧耳细听外边的动静。

净霖提着的灯笼倏忽而灭,他立在一座紧闭的门前。门檐生草,木板陈旧,土阶上的雪看着积冰许久,却无人打扫。

空中的血腥味似如锈在了夜色里,闻得人喉咙发紧,头皮发麻。苍霁听见有妖怪进食的声音,嘎嘣作响,将骨头嚼得粉碎。

“白日才说此地不宜捕猎。”苍霁双手枕后,笑了一声,“可现下看来分明进食的好去处。”

他话音一出,里边的咀嚼声便停止了。

净霖足尖一碰,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鬼差早已不见踪迹,血泊冻凝在地上,从低窄的里门内擦出拖拽的血迹。净霖跨入门内,此院狭窄,只有房屋两间,一做休憩之用,一做杂物柴房。门不带帘,一只窗已旧损严重,飞溅的血迹从漏洞迸挤在窗沿,不久之前还贴着张脸,红色已经将窗纸浸了个透。

院内不见尸身,似是从屋内拽到了柴房前,又发觉没有死透,用支门的木栓砸得对方面目全非,最终又将人原路拖回。雪间仍留打斗的压痕,印在上边的足迹却是孩童大小。

净霖立身打量着周遭,苍霁忽然说:“我嗅到了人的味道,是偷走铜铃的那个。”

可是此处已经没有人了,盗贼来这儿干什么?他本知自己已被妖怪追赶,逃回镇中更该隐蔽行事。

净霖再跨入内屋,黑暗难辨,他的灯笼火苗一蹿,幽幽亮了起来。然而就在亮起的刹那,一张被砸得坑洼狰狞的脸便直面净霖,怨毒地盯着他。

净霖猛退一步,却不是怕的,而是嫌的。这人口难合拢,狼吞虎咽的血肉似如卡在喉咙,只能费力地半呕。

“我的……”他双手往嘴里塞着,踉跄迫近净霖,“我……我的……”

苍霁鼻尖微动:“臭死了,是它,那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