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下令,马队在林子前停下。
静夜里十几双眼都睁着,耐心等待更鼓敲尽,两个时辰不到,东方的苍穹隐隐发白,宿鸟相继展翅离巢。
朔风卷去残夜,晨曦骤然倾泻半幅天幕。歇了半宿的马车继续朝城门行驶,城墙上的大字宿雨未干,沐浴在金色的朝霞里。
——宣平门。
数旬日夜兼程,大梁皇都的第一道外城门,此刻近在眼前。
商人模样的领队恭恭敬敬地递交了文牒,城守开了几箱货物查看,见无异样就放了过去。最后一辆车里坐的是女眷,姿色都不错,其中一名小娘子无精打采地生着病,却别有一种楚楚的韵致。商人带家中两个妹妹上京城瞧病,姊妹两身段肖似,幂篱一掀,竟都有双琥珀色的眼睛,兴许是胡人和汉人的混血。
只怕是勾栏里的妹子。士兵见多识广,随口调笑一句,只听蓝裙衫的小娘子从幂篱底下蹦出句标准的官话,还泼辣得很。他收了二钱碎银子,挥挥手让车队进城,拿此事和同袍做谈资去。
行人不知不觉多起来,菜市的喧哗飘到耳边,口音与南面所差不多。主干道极为宽阔,凹凸不平的青石板铺了数百年,依稀是几朝不变的风貌,石桥边栽着长青的垂柳,虽是早秋,柳叶下的野花依然开的茂盛,在阳光下分外娇艳。
车过琼楼,笙歌迢远,浮华景色渐渐凋零。辗转进入巷口,便是一处僻静坊子,数尺高的云墙迤逦如屏,白色的粉漆已掉了大半。
繁桂坊的百姓大多是商贾,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一户贵人遭了难,牵连到邻里,这些年该搬的搬,该逃的逃,留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户。而近期邸抄上出现的一则大事却在坊内掀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整个明都,也为之瞩目。
商队在一条窄小的石板路上停驻。
一双素净缎鞋从湖蓝的裙裾下露了出来,缓步走在前方,鞋底苔痕犹绿,露沾薄寒。
余晖在墙外镀了层融融的淡金,花窗上粘着破碎的蛛网,包裹住积年的尘埃。墙内幽篁孤生,斜探一枝,俏生生递到行人面前。
寂静中忽裂开一线清脆的铃音,是晚风拂过檐角。
叮,叮——
那一瞬天仿佛在下雨。
仿佛能听到疏雨打在芭蕉叶上的滴答声。
仿佛有车停在紧闭的门扉前,下一刻,玄衣冷峻的侍卫就要从里面走下来。
庭院杳杳,乱红深处曾有人凝望,依稀温柔的目光穿过院中草木,穿过斑驳院墙,穿过锈蚀门环,落在被风霜磨得光润的石阶旁。
阶上故人归,归来秋已至。
一晃,便是第十六个秋天。
“吱呀——”
铁门慢慢开启,乌纱倏地飘起一角,冷风带着清爽而陌生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幂篱外似乎是另一个尘世,时间被那年初秋的细雨封存在檐下的水缸中,蔓草青青,花香淡淡,桂树丛间的卵石小径不见落叶,连屋顶的瓦片也不染纤尘。
游廊里悬挂的灯笼突然亮了。
纱帷下伸出一只白皙纤软的手,轻轻拢住那团橘黄的暖晕。
商队众人却神色一凛。
“还请阁下以身示人!”领头的大胡子立时挡在前方沉声喊道,几名商人泡沫般消失在队伍中。
角落里爆发出短刃相击的铮鸣,随后树下多了个黑黢黢的影子,单膝着地。
“某等三人奉旨迎殿下于王府,此后左右不离,因圣谕不得露面,请殿下恕罪。”
那只手徐徐做了个起身的手势。
对方的话犹如落入湖中的石子,激起窸窣议论,大胡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冷笑道:
“承蒙阁下关心,不过大人身边不缺护卫,无需阁下烦神。”
黑衣的匈奴侍卫亦冷冷道:“某从前保护王爷时,可未曾看过齐人脸色。”
气氛压抑至极点,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适时打破沉默:
“既不便露面,先生就请归位罢,待本郡面见陛下与太皇太后,必亲自谢过。这些人都是我从南方带来的,一路护送至明都,望诸位能尽宾主之谊。”
只见又一顶幂篱在队伍后露了个尖,女子掀开薄纱,浅淡的褐眸耀若晨星。
行礼的侍卫看到这瞳色,不禁怔了须臾,反应过来望望眼前一动不动的人,才知自己拜错了主子。
先前让他起身的女子摘下幂篱,款款屈膝福身:“奴婢桐月,多有得罪。”
她举袖掩唇,长睫下的双眼赫然也色如琥珀,光看身姿,两人竟有八.九分相似。
匈奴侍卫碍于郡主的面子,极快地施了一礼,隐去踪迹。
一名商人抖着袖子嘀咕:“……用得着他们操心。”
匈奴人是看不起夫家么?还就只有三名暗卫,也不看看他们陛下派了多少,生怕路上弄丢了人。这一月以来河鼓卫们轮班当值,有个风吹草动都当成重兵压境,将马车围得固若金汤,恨不得把院判当菩萨打包塞在龛子里。
大胡子气的瞪眼:“跟你们说过多少遍,这儿是秦夫人家,不是洛阳,一个个怎么都沉不住气!”
“刚才统领先说话的。”
“都别闲着,快去扫地!”
站在最末的女侍卫淡淡开口:“外头牌匾这么干净,房里定也打扫过了。梁太皇太后得知大人先于彩礼抵达明都,必然做了一番准备。”
大胡子:“……辛癸,你陪秦夫人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