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都有缺胳膊少腿的士兵送到军医的大船上,罗敷压抑着五脏六腑的难受,跪坐在一片潮湿的血红色中,飞快地给人清理伤口。火箭从头顶上飞掠而过,有人大喊趴下,罗敷连趴的动作都懒得做了,往有遮蔽的地方靠了靠,一刀下去剜掉化脓的肉。
士兵哀哀地惨叫,她听了瘆的慌,可是还有更多人排着队等候,像舀不尽的沙子。
这样没日没夜地过了四五天,雨水终于小了,太阳也从乌云中露出头来,天气将要好转的时候,船冒着被突袭的危险上岸补充粮草。
南江军拼了命,和身后的敌船拉开半日差距,卯时到村落里去借粮,巳时回来。县城外的村庄因涨水搬走许多人家,只剩几十户还冒着炊烟,士兵们凭着顺口的家乡话和鹰船供给的碎银子收获不少吃食,大步往河岸赶时,背后突然冷风嗖嗖,流星箭伴随喊杀之声势不可当地扑来。
吴邵叫了帮人断后,自己也留下,眼看从北面山坡奔来的卫兵越来越多,心里发慌。水军一定得储备足够多的干粮撑到渝州,他们义无反顾地随他投敌,他必须保证自己麾下上万人性命无忧。
他拔出砍刀,鲜血泼在草丛里,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士兵也倒在草丛里,他只要后退一点,就能挨到沙滩,再往后,就是将要开走的船。
“将军!将军快上船!”副将着急地大喊。
他双腿愈沉,白晃晃的日头闪着眼睛,只是那么一眨眼,刀刃就到了他喉结处。常在水上作战的人多不适应陆地,下盘稳没大用,没有火铳也没大用,能干掉十几个普通兵已经算不错。
吴邵这么想着,盯住刺眼的太阳,喉头先是一凉,预料中的痛苦却未到来。
几匹马载着黑衣侍卫自小径蹿出,为首的男人也穿着玄色的袍子,软剑轻快一挑,用剑指着他的人便身首分离。
吴邵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河鼓卫抓起他就往马背上扔去,顷刻间就到了船边。
“陛下!”
鹰船慢慢远离河岸,王放靴底发力一蹬,衣角在空中划出道奇特的弧度,腰腹收紧发力,下一刻已稳稳地站在船板上。
这个动作做完,身后的马已被射成了筛子。
岸上再没有一个南江军或黎州卫,最后上船的人并不是吴邵。
所有的水军都惊呆了。
“开船。”
今上走入舱中,肩上的衣料染开一抹暗色。
第155章 犯我强汉
水面上漾开淡红。
在岸边受伤的士兵们都偃旗息鼓地伏在船上,伤口蒙着层污浊的水花。军医忙碌起来,剪刀、棉花、烈酒摊的满船都是。
罗敷扶着凸起的木板,一步一步挪到船头,船在飞快地滑行,她的腿站不稳,心也不稳。
船要开到前头的鹰船上去。装载将领的鹰船最后才跟上队伍,但两头尖尖的体型使它很容易提速,这会儿便和他们只隔几艘小舟的距离。
“……陛下为救吴将军受伤了,竟替咱们挡下那么多人。”
“好像是这里——”伤兵比了个手势,用口型说道:“挺重的。”
窃窃私语很快变成沸反盈天,她在一片激动的喧闹中用手指紧紧勾着药箱,不知不觉渗出冷汗。心跳如擂鼓,她从未这么焦躁过,倚着木头连呼吸都无法平静。
远远地有侍卫传话:“魏军医长过来!”
江风把声音抛得很远,老军医从舱里爬出来,高高应了声,一艘连环舟充作桥梁凑近接人。罗敷后脚就跟上去,那边的黎州卫知道她的身份没有阻拦,嘴里却道:
“大人不需过去,有魏先生在呢。”
她置若未闻,抿着嘴唇登上楼梯,高处的凉风吹得她一个激灵,目光却牢牢地钉在昏暗的屋里。
低矮的门口守着两个侍卫,里头端端正正跪着个摘下头盔的大汉,应该是那名被救了的水军将领。屋子分为两个部分,跪人的地方有张书案,一个简易的架子,一方小凳,都和墙壁地面连在一起,再往深处几步,有张垂下的青帘,隔出床榻供主将休息。
河鼓卫把魏军医引进内间,罗敷刚想跟着迈进帘子,就生生止住了动作。她站在书案前,这儿并非她一个人,还有个请罪的将军,如果就这么直挺挺地闯进去,会让人误以为今上的命令疏松随意,连下人都可以妄自揣度。
他受伤的事不宜张扬,所以唯独唤了一名医师;他只叫魏军医进去,她便最多只能站在外面等候。
每一弹指都像一年那样漫长,她不知道他到底伤的重不重,有没有危险,凝重的空气里飘散一缕血腥气,她往后移了移靴子,好像担心自己会不受控制地冲进去。
剪刀的咔嚓声低低响起,衣物被剪开,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在互相摩擦;接着是打火石,点了火,银色的锋利的刀片在火焰上烤;然后是浓重的药味……是药膏,量很多,放了冰片、白芨、香油,用手指挑了抹在伤口处,那儿有个血淋淋的窟窿……
罗敷被自己的想象吓住,指甲嵌进掌心,疼痛非但没让头脑清醒一点,反而使她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她试着闭眼把那股躁动往下压,里面突然当啷一声,身体里积蓄的不安与恐慌瞬间爆发出来,她什么都不管了,顶着几道惊诧的视线就往帘子后冲。
“秦夫人!”
她掩着口着站定,原来里面的空间远比她想象的小,脚边上一个盛满红色棉花的盘子,还在木地板上颤动。
王放在矮榻上面朝墙壁卧着,听到脚步声连眼睫也没扇动一下。魏军医仔细地抹着药膏,那左肩上的伤口离她的设想尚有差距,是她太过紧张了。
这活计魏军医一个人可以干的来,她尴尬地挨着帘子,出去会被问话,留在这里又无事可做。他背上的划痕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有新伤刺眼,罗敷审视着处理伤口的动作,一时松口气,一时又觉得军医下手很重,看到血丝从白色的药膏边缘淌出,眼圈又红了。
军医慢慢地整理,两人都不说话。她无比煎熬,进退为难,于是把药箱轻轻地放在个大箱子上面,打开了检查里面的瓶瓶罐罐,给自己找点事。
罗敷捏着针筒的手指有些抖,满心都是埋怨。这不是第一次了,在端阳侯府,在青台山,他都演得好一出苦肉计,真当自己是铁打的经摔么!他不在乎身体发肤,可她在乎,她就算之前那么生他的气,听到他受伤的消息还是在乎的不得了。她憋了一肚子恼怒要宣泄,恨不得那窟窿是自己捅出来的,这样还好受些。
王放始终一言不发,就像不知道她在房里,她孤零零地站着,开始主动给他的行为搜刮理由。思索到一半自己先忍不住,暗暗跺脚,气得肝疼。好歹也给她点面子说句话!她想听他的声音是不是饱满有力,他的头不转过来,她也看不见他的脸色是否苍白,只有左肩一个被补上的洞,恶意地嘲笑着她。
罗敷忽然感到自己不应该眼巴巴地呆在这,人家从头到尾都没叫她,是她自作多情。
“秦夫人那里有干净的棉花么?”她正要溜,魏军医叫住她,“大人的药有哪几种?”
罗敷嗓子发堵,一一报上药名,在药箱里翻找,却愣是翻不出棉花来,都是棉布。
魏军医摇摇头:“老朽要用点棉花吸掉血水,这样的话只好沾酒擦拭了。”
他语气严肃,帘子外跪着的吴邵却听到了,忙道:“陛下,箱子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