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随引江下了地,领着车夫和小厮们抱拳道:“有劳王员外,公子下午回来,吩咐某等先安置东西。”
年过五旬的员外呆了呆,随即陪笑道:“您请随意!寒舍已安排了人手帮忙整顿,先招呼大伙儿用饭吧!”
引江连声道谢,却暗自想着知州衙门可不是好相与的,公子到底能不能在申时前回来?
此刻一匹乌孙马停在了衙门的石狮子旁,方琼翻身下马,仪容尚还整洁,不作打理便径自踩上台阶。
已过巳时,州衙里的钟楼却并未敲钟报时。面阔七间、进深八椽的正堂空阔冷清,三班六房寂寂无声,他一路畅通无阻地由仪门穿过重重院子,意料中在花厅院前看到了几个面熟的侍卫。
花厅院是眷属宅院,眼下被京城来的人围了一圈,那么知州的家属就都在里面了?
后花园草木繁盛,蛱蝶飞舞,蔷薇架子边背对池子站着个人,玄衣广袖,玉冠犀带。
他顿住步伐,片刻后又绕过回廊,从侧门进了临水而建的知州寝居。
屋子正门从外面锁上,窗户密不透风,光线极暗。昏昏沉沉的背景里,知州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官帽椅上,双目无神,面色惨淡。
方琼扫了他一眼,走到透雕的束腰紫檀桌前,捡起张压在白玉镇下的纸——
“兹肃示州民,本州贩盐权自今日起七成归方氏所有,越王千岁殿下暨本官核查无误,父老从之,不得有疑。 ”
知州仿佛大梦初醒,费力地抬起头,哑声道:“你……”
“有劳黄大人了。”他放下亲笔写成的告示,拈起砚台旁棕红的琥珀印章轻轻一盖,“大人怎么忘了这个呢?”
知州忽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放我出去!我都按你们说的做了,快解开绳子!”
方琼微笑道:“方某这就出去和陛下说。对了,大人已经知道陛下的身份了罢?”
知州的脸色骤然发青,像是恐慌至极,一身皱巴巴的绿袍抖得像秋天的叶子。
衙门昨夜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血,卯时睡醒后他被两个人押着,草草换了常服软禁在卧室里。周围不见一个熟悉的下人,陌生的侍卫告诉他家眷全都集中在花厅院,包括他新买的第五房姨娘和远在乡下的姑奶奶。知州一头雾水,直到房里来了个贵客,要求他写封手札给当城中的都指挥司。
他立刻就知道事态严重,祁宁的承宣布政使司在渝州,但都司却在他的辖地内。历来黎州的知州和都指挥使走的很近,对方十有八九是想动卫所。
可他足不出户,真的不晓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当今国主啊!他被侍卫们的手段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写完书信,又被要挟弄出个告示昭告全城,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如今曾经的晏小侯爷捏着他的字,他猛地察觉蹊跷——黎州虽然毗邻南安,但明里哪由得越藩来管?不过越王的势力几十年来一直盘踞在南三省倒是真的。
毕竟是做到这个地位的官,死到临头抓了根救命稻草:“公子!公子救我!小官对陛下绝无二心啊!”
方琼满意地拿了告示,不理睬他将椅子晃得咚咚响,施施然出了房门,不曾回头。
知州又被独自留下,几欲发狂。
水潭里映出葱茏的佳木,墨色的衣褶在苍翠间层层展开,洇入流丽波光。王放听到脚步声,扬唇转过身去:
“拿到了?”
方琼此前住在渝州的赵王府,又及时赶往这处,却是自洛阳别后头一次和他当面说话。罗敷那档子事,他清楚是自己的失误,不管怎么弥补都不能让对方称心如意。
他点了点头,“城中似乎缺了一大批商行的人,赵王当时邀请的十一位富户中,有几个是黎州本地的?”
王放赞许地看着他,“三四个罢。黎州有盐井,这些贩私盐的人不清理掉,以后于你于我都是个麻烦。宣泽,两月之后能给我结果么?”
方琼无奈叹道:“太快了。我已经尽力让族中渗入原平和祁宁的地方商行,但是这不是一夕之间就能保证成效的。”
永州,黎州,栎州,每个省都有一个可供方氏经营生意的直隶州,表面上是因革除爵位给予的补偿恩惠,实际上则是削藩必不可少的助力。盐铁是国家的命脉,洛阳少铁,南部的重心就落在了盐井上。方氏得到洛阳默许的权力,远超出了这三州的范围,与军队相辅相成,填补兵力的弱势。
王放道:“我只要你们做到在开战时能够轻易调动盐价,这法子损害民生,不可长用。父亲若还在,怕是会将我关到太庙跪牌位。”
方琼听着这熟稔的语气,心中的沉重稍稍放下些,“我都快忘了。”
说完两人竟都无话可说。
半晌,王放按着太阳穴,低低道:“五年前我曾在父亲面前发誓,此生不会像他那样,可现在方知力不从心。人确实会变,我那时想的太简单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方琼,“宣泽,如果阿秦和徐步阳制不出解药,你打算怎样做?”
方琼不假思索地说道:“阵前倒戈,倾家荡产帮越藩一路打上洛阳,邀功做回端阳候,再娶了诸邑郡。”
他顿了下,“你想听的是这些?”
王放郑重道:“侯爷在帮王叔清君侧后,记得帮人帮到底,把安阳给娶来做夫人,至于医师,就行个方便留给在下吧。”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长久以来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方琼舒了口气,“也不全是信口胡言。你知道的比我迟,查这件事却查得飞快。”
他也是两年前才知晓祖父去世的真相,心如乱麻之下竟同意了侯爷的提议,去草原看一眼那牵扯到事情中的北朝小郡主,并执意将她带回了洛阳。他自小不喜他人逼迫,于婚姻一事更是挑剔无比,所以这个家中的计划并没有实行。
他对罗敷提起的那一丁点兴趣,还及不上两个首饰铺的利润。世间万物万相,人各有志,那样子的木头美人,怕只有王放才肯花心思逗一逗。
可惜了卞公一腔热情。
他的家事,王放是在罗敷入宫当差之后才开始逐渐弄明白的,先帝和侯爷不仅瞒着他,连东朝也一起瞒了,用心良苦。当年太皇太后晏睢从商贾之家嫁入宫中,一人独宠,惠帝好歹也是个手腕狠辣的皇帝,若是让一个商人只手遮天,那得叫做名副其实的败坏家风。
晏道初防的很紧,惠帝就以给他赐婚为名,借定国公之妹常氏的手在酒盏里下了药。不管他娶没娶常夫人,总之药灌了下去,金銮殿上就此安心。
两年前的那一日,方琼为生意奔波在外,晚上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发现屋里来了侯府的不速之客。老侯爷毫无征兆地发了病,疼得在地上打滚,神志不清六亲不认。他赶到房中时,黑红的血液已流了满地,老人眼睛浑浊,神志不清六亲不认。
他等了三个晚上,侯爷转醒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歉然地看着他。
彼时方琼并不懂他为什么会抱有歉意。
“你什么时候查清所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