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她不过几寸,她却感觉自己长了一层透明的壳,拒之千里。
天边的曦光投进房间里,卯时刚过,王放面对着一只后脑勺醒过来。他屈着指节想替她拨走脸上的发丝,不期然擦过丁点湿润,当下心里一沉。他没说什么,起身披衣,先去了外面洗漱。
此处是罗山城最好的旅店,但条件自然比不上州治,好在价钱便宜,几名河鼓卫清了场,包下二楼居住。
早饭时众人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里,打扮成商贾的侍卫十分懂行,点了满桌花花绿绿的糕点,还互相聊着毛皮的价钱,颇为热闹。医师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统领从桌子旁拉到了房里做检查。
“我说,师妹你跟了师父那么多年,他老人家的作风你好歹学点皮毛。咱们学医的,就尊道,清心寡欲嘛……”
“说人话。”
徐步阳瞅了眼端着药碗的男人,凑近了神神秘秘地道:“年轻人要懂得节制。真是小看师妹你了,瞧这黑眼圈儿,一晚上没睡吧。”
罗敷不顾右臂刺痛,捡起碗里的勺子往他脸上抡,“你胡说什么!”
徐步阳无辜地瞪大眼睛:“昨晚师兄在对面睡得正香,就是被你给吵醒了!喊声也忒大了些……今早底下吃饭的那些小哥们面上都不对劲,又不是只我一个。不过没事儿,过来人都懂的。”
罗敷抬头对王放道:“你把他弄出去!”
“先喝药。”
她勇往直前地一口气灌下去,“出去吧,我就是大夫。”
王放这才笑吟吟道:“人家是大夫的师兄。”
徐步阳嘁了一声,开始摆弄起竹制针筒来。罗敷一看这架势,九针俱全,沸水煮药,就觉得不妙了:
“慢点,你要干什么?”
徐步阳痛心疾首道:“师妹啊,你都不懂师兄的苦心。咱可是挤破脑袋让你恢复的快些。伤筋动骨一百天,折了腿至少一个半月,咱现在就给你缩到一个月内长好。师父偏心,给你从小喂了那许多灵丹妙药,如今可要发挥作用了。”
罗敷惊慌喊道:“不要!你停下!”
她十岁时采药折过左手,当时师父要赶时间给一位老大人吊口气留言,放心不下她一个人在叠云峰,便用浸过药水的金针刺激血脉,敷上特制的药膏,三天之内给她尚未痊愈的手腕来了个脱胎换骨,当时疼得她整整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她现在骨头都长硬了,不能保证不会疼死在床上,等它自己慢慢长好不行吗!
她拉住王放的袖子,脸色苍白,昨晚就没休息好,再来几天不是要玩完了?
徐步阳接着道:“别怪师兄,咱们要抓紧时间上路的。虽然我不是洛阳人,但是你于情于理都应该体谅吧,你情郎要做大事,师兄我也觉得用这种方法不会留下后症,所以你多担待着些。”
罗敷牢牢揪着他衣服,“十九郎……”
王放坐在榻边,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刚才汤药里加了点助眠的东西,你睡一觉就好。我本来是想趁你睡着了给你扎个耳洞的,所以就同意了。”
她欲哭无泪:“你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借口!”
金针刺入的那一刻,眼皮刚好撑不住,她在混沌的边缘感到他的手指拂过眼下浮肿,抚平她的眉头。
“对不住,暖暖。”
等医师处理完毕,王放问道:“二十天可以么?”
徐步阳抽了口气,“真是对咱有信心……已经加了药量,师妹要知道是您的提议,急着动身去赵王府,咱就管不了了。”
王放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徐医师,我需要你来南安一趟,并不是单纯的公事。你师妹的情况极为复杂,已经牵涉到三方利益,她自己还不清楚。只要你能在方氏和越王的博弈中出现,我们就有了胜算,方氏的命脉被南安捏住,但那株寻木华很可能已经被毁了,最保险的就是从现在开始制出解药。”
徐步阳收拾完药箱针筒,闲闲道:“看来您什么都知道。我略有耳闻,当年覃神医抢了方氏的解药送给我朝太皇太后,寻木华的药力沿着血脉传到了先帝身上,但仅仅是一半——另一半则被她怀着愧疚之心喂给了襁褓中的靖北王,期望他也能健康长大。然而这两人都辞世已久,现在带着药力的人,只剩下我师妹和安阳公主。方氏一介商人不可能尚北朝公主,但一个拥有洛阳户籍的医师却可以掌控。要么端阳候一支断子绝孙,要么方琼就娶了我师妹,以保后代平安。”
安神香从熏球里飘荡出来,盈满室内。初阳高照,屋子里却无端生了冷意。
毕竟是正月里。
王放想起少年时的雪天,他站在沉香殿父亲的面前,赌上所有誓言保卫一份在未来岌岌可危的情谊。
他沉默一阵,抬眼笑道:“徐医师是匈奴人,这件事过去之后就回乡罢。至于阿秦,我说过会娶她,便一定会将她风风光光抬进昌平门。”
徐步阳挎起箱子,古怪地问:“如果世上没有我师妹这个人呢?”
王放不假思索地道:“那现下就不必考虑这许多了。”
第118章 木已成舟
罗敷折了的腿以诡异的速度一天天好起来,每日一碗加了料的汤药,睡足四五个时辰,醒着的时间基本没有事要做,便逮着徐步阳拷问。 据他说自己一大把年纪,着实记不得年少时舅母教了他什么,只好带着脾气不佳的小师妹一同钻研新奇的药材。
渐渐地她心防也没有那么重了,徐步阳考虑将来的谋划,频频拿那本被王放默出的抱朴子注解当话题。因委托他的人说过不要让罗敷知晓,他便极尽小心,每每提到樊桃芝和寻木华都是蜻蜓点水,倒让罗敷觉得不对劲。
南齐这帮人的时间紧迫,他自己的时间也紧迫,不弄出个所以然,回匈奴简直就是妄想。
提心吊胆地照顾一个随时可能问东问西的病人,真是太闹心了。
转眼就到了正月末,迎来了南方的早春。方氏的商队带着京中的医师们先一步进入祁宁,处在罗山的二十几人不得不准备动身,前往渝州。
这日罗敷趁房中无人搬着腿下床溜达,楼底下正起了喧哗,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动静就止住了。她推窗一看,八人大轿,绣屏迤逦,随从站了满街,道旁均是不明所以瞪大眼睛的百姓。
轿子停在旅店的楼下,门口出现两名换了常服的河鼓卫,与领头的随从交涉了几句。不一会儿罗敷就听见有人叩门,高高应了声,赶紧坐回榻上。
“某等奉赵王千岁之命,请秦夫人安!”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从哪儿又冒出个赵王?
门板一翻,徐步阳从外头探进脑袋,“师妹,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下楼了。”
一炷香的工夫后,她糊里糊涂地被两个陌生侍女用竹担子请下了楼,楼里阵势齐全,看得她有些茫然,只见大堂内不见一名客人,十几个戴青色帽子的卫兵站得笔直,卞巨正和其中一人低声谈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