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横抱起她,大步往里间走去。
侍女早已备好熏香热水,三支烛火在架子上跳动,清澈的月光驱散了房内的昏暗。
卫清妍双脚落地,环抱住他的腰,开始解他的外袍。
王放转了个身,将她一把推入帐中,自己站在榻边三尺远。
卫清妍立刻感到气氛不对,慌忙探出帐跪在他脚边,期期艾艾道:“陛下……”
王放柔声道:“阿妍莫要怕。”手中已多了一枚银剪,闲闲地在蜡烛的光晕里剪了几刀。
他剪烛的手在橘色的辉芒里显得肤质柔软,正如他的声音。剪刀在修长的指间灵巧地旋转着,而后一拂广袖,那仅有的三支烛火就倏地灭得一干二净。
月光冷冷地洒满室内。
卫清妍自知瞒不过,伏首恳求道:“臣妾逾越,请陛下责罚!可陛下不能……”
王放的眼神如利刃,慢条斯理地在脚畔匍匐的人身上碾过去。他不紧不慢道:
“不能什么?”
卫清妍下定决心,咬牙道:“陛下莫要忘了卫氏,清妍求陛下万勿宽赦有罪之人。”
王放忽地一笑,俯下身用剪刀抬起卫清妍如雕如琢的下巴,徐徐道:
“婕妤识得大体。谁是有罪之人?”
卫清妍字字清晰:“端阳候。”
忽地只见一缕血丝从美人的下颔缓缓滴落。卫清妍用尽全力堵住将脱出口的尖叫,抖着手摸到了一道狭长的伤口,颊上瞬间血色全无。
王放微叹道:“婕妤又何必如此。朕本以为你已经忘了,旧事重提,原是那些迂腐的老臣才不得已做的事。”
卫清妍双目含泪:“陛下能忘记么?”她哽咽了两下,语声铮然:“陛下能忘记卫氏一百七十三口是怎么一夜之间全被灭杀的么!当年端阳候作伪证保下宋家庶子、促成先帝错断的作为清妍绝不敢忘!”
王放只剩冷笑,道:“消息来得倒快。不过朕无暇陪婕妤回忆往事,婕妤知道的不比朕少,但也绝不比朕多。至于卫氏当年如何,婕妤当朕也被外逐出京了么!”
卫清妍不甘心道:“陛下……那是陛下的外祖家啊!陛下的母妃——”
剪刀已然抵入皮肉三分,卫清妍心中发憷,铺天盖地的疲惫和委屈使她委顿在地。她细细抽泣着,泪如泉涌,指缝里流出了刺目的红。
王放冷眼看着那滩血迹道:“你是卫家的庶女,朕保你一命又升你作个婕妤,已是做到极致。”
卫清妍拭了泪,摇首低笑道:“臣妾知道。”
王放的目光越过窗外平静的湖水,道:“望你真的知道。”说罢,把银剪一撤,鲜血顿时沾满了刀柄和手指。
他绕过卫清妍走到榻前,掀开丝被,地上蜷缩的人眼睁睁看他在空中平举着手,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榻中央洁白的棉布上。
王放的指骨格外匀称,她的血在他光洁的指甲上红得妖艳,像在这秋夜里凌空绽开的一朵早梅。
卫清妍凄然合目,她知道他从今以后再不愿碰她。今夜她丢失的不只是少的可怜的情谊,还有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自尊。
王放不知何时来到她耳边,做全了耳鬓厮磨:
“婕妤要明白,朕从来就不是念旧的人。”
他扬手将散开的外袍丢在地上,径直离去。
*
樊七等待多时,见今上神色冰冷,便知卫婕妤出了事。这卫婕妤原是尚书千金,小时候跟着女眷见过几面圣颜,今上纳妃时又跟着寥寥几位佳丽一同充了后宫,因端顺太后的关系,圣眷一直昌隆,今日不知怎么拨了逆鳞,竟惹得今上深夜回沉香殿安歇。
樊七拿来小黄门手上的披风要给他披着,今上却不欲让人碰到一片衣角,只吩咐准备好热水沐浴。好就好在樊七动作奇快,沉香殿里引入温泉,凿地为池,本也十分方便。
王放留下樊七问道:“今日世子是否直接离宫?”
樊七想了想道:“世子是直接出景华门的。”
景华门在西,是距西宫最近的门。
又道:“陆提督看到小宫女跑前跑后失了礼数,还教训了几句,说宫女不便与外人搭话,赶去领罚了。”
王放示意他退下。
宫内尽知今上作息规律,晚不过二更睡,若过了就整夜不眠。王放坐在案前等着又一个长夜燃尽,刘太宰不放心,端着点心沉默地陪侍。
王放道:“阿公回去躺一躺,我无事。”
刘太宰摇了摇头,白色的眉梢一挑:“陛下睡不着,也需眯一会儿。”
王放望着月亮道:“马上就到中秋了。”
刘太宰见他语气清恻,搜肠刮肚一阵,哑声轻唱道:“嗯……月既没,露欲晞,岁方晏,无与归……佳期可以还,微霜沾人衣……”摇头晃脑,正是在今上小时候过节逗他的场景。
案后传来声笑,王放撑着头,和从前一样边打着拍子边说:“我没有玉璧,阿公。”
大概人年幼时总喜欢这些伤春悲秋的诗词歌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小孩子。刘太宰腰背疼痛,又剧烈地咳起来,王放揉揉太阳穴,传召御医送提督回去。
晓星已亮,王放灭了灯,借熹微的天光看着掌心的玉佩。玉佩不大,样式简单,晶莹剔透得能滤出一汪碧水。这是方氏做玉石生意时弄到手的最好的料子,老侯爷当做生辰礼物送了他。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到侯府里去,伯伯比父皇还要疼他,因为他喜欢看他们打算盘,不管多复杂的手法都能过目不忘,连宣泽都没有他速度快。
但后来,镇国将军府和吏部尚书府因谋反被抄,牵连官员无数,他最敬重的先生也被一纸诏书放去南安,一去就是九年。他与端阳候的关系在诸事发生后,实则远远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融洽。
方琼的意思他懂,用一个卫清妍反激他坚定决心,可是这么多年,他未免也太不放心自己了。他最恨的就是食言,也从未不践诺。
今日的最后一封折子上,言官上谏:商贾参政,绝非益事,外戚祸国,自古犹然。愿陛下收贩盐权,以正纲纪,以防祸事。端阳侯府势大根深,没有默许,哪个出入官场十几年的御史敢递上这种论调?方氏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