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怕出丑,自暴自弃地抓起笔,学着王放的姿势已经和她以往习惯的动作不太一样。她以前都是直接五指攥着笔杆子的。
愈发觉得难受。怎么那笔在他手里就是龙飞蛇动、鸾翔凤翥,而到了她手上,就宛如一个腿脚不灵的残废呢?
她抖抖索索的,还在回忆他写那个“秦”字的笔顺,听到对面笑出声来。
“算了,你的姓太复杂,先从我的来,只有横竖两个笔画,最简单不过。”
手上一空,让他抽出笔,重新摆了个姿势。写着“王”字的布片拣出来。连转半圈都不用,直接推到她面前,手一指,“喏,你试试。”
罗敷这才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是不是曾经赌咒发誓,说倘若如何如何,“我的姓倒过来写”?
一时间记不太清细节。于是不想这茬子事,按着竹简,谨慎万分地开始画横。
王放看不两下,就看出一连串问题。
“你、你……你手指头怎么长的!”
光洁的额头上飞快地渗出薄汗。那只原本素净细润的柔荑,此时扭成纠结麻花。
他抓耳挠腮,低声纠正:“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人看不出你是初学,不论写得如何,一定要显得自己经常写的样子,别像个小孩似的……三指执笔,食指勾住,中指顶住,其余手指放松……”
罗敷心烦意乱,又一次有了拿小刀砍桌子的冲动。
但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点点头,把那些难以理解的指点教训,尽可能在脑海里分类归位,深呼吸,继续写那一笔竖。
突然,手背上一热,竟而直接被他攥紧了。王放终于忍无可忍,不知何时已移到她身后。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在他手心里挣扎,竹简上的字总算被拨乱反正,上半部分鬼画符,下半部分已经现出工工整整的态势。
然后才想起来一挣,低声喝道:“干什么!”
王放跟她同时叫出来:“你别动!”
笔顺都错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毋庸置疑按住她手腕,不给她瞎划拉的机会。随后左手背也一热,被他用力压住。他恨铁不成钢:“左手别跟着较劲。”
罗敷委委屈屈的咬牙。一张脸红透,看着自己从手腕到指尖被包得严实,第一反应竟是后悔。方才为什么要让他摘手套。
王放显然没觉得这样有多不妥,大大咧咧补充一句:“阿姊别见怪啊,以前我阿父就是这么教我写字的。”
一句“阿父”,算是提醒了她,自己肩负重任,学习读写不是闹着玩。
懒蛋阿弟也上过私塾。知道他没骗人,学写字不能单靠嘴皮子。
她浑身如针扎,清楚地听见背后轻微的呼吸声。知道他也绷着劲儿,免得胸膛贴上她。
她尽量镇定。不过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学个写字而已……又不是没碰过他手。
可耳朵尖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热。她集中心思,眼睛盯着笔尖走过的痕迹。
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她想,难怪女孩子学读写的少,肯定是因为女先生少。照这个教法,要是请男先生,女孩父母估计一万个不让……
她不服气地嘟囔一句:“那你轻点。”
耳根后头答得义正辞严:“你要是手指头不较劲,我还不费这个力呢!不信我松手试试你看,不行吧?”
说着果然轻轻卸力。罗敷手下笔一歪,吓一跳,本能地去找他的手,抓住。溺水的人抱上了树根,这才喘出一口气。
笔尖往下顺,自然而然地带她继续,“看见后面那个‘放’字了吗?给你演示一下笔顺。先写一小点……这个字是左右结构,你下笔之前应当心里有数。但其实左右两部分太平均了也不好看,不过你现在不用分心管这个……”
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声音低沉,语调平平,吹不起她的鬓发。
一个字写完了,字形讲解还没完,大约也觉出来,两人挨得太紧,要是都沉默着一言不发,未免尴尬。
“再来几个左右结构。‘邯郸’……阿姊你看,这两个字,像不像两个拄手杖的人?一个走在前面,一个弯腰在后面跟着……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听没听说过,邯郸人走路姿势都很优美?你没听说过,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前没人说过你走起来身形好看?总之,有个傻瓜,他想改进自己的走路姿势,特意去邯郸观摩学习……”
在他轻微的东拉西扯声中,罗敷慢慢静心。双手被他握得暖暖的,笔尖划过竹纹的陌生手感居然十分美妙。眼看墨汁化作一个个优美雄劲的字,让她感到一种岁月静好的安详。
她无意识地“嗯”一声。无知无识的竹简承载着千年的智慧,在她眼前手中,漂泊流淌。
王放讲完了邯郸学步的笑话,自己嘻嘻乐两声,发现罗敷没跟着笑,甚至似乎都没注意听。
他悻悻然住口,忽然发现了一个新话题:“阿姊……你你的头发怎么湿了?”
“郸”字正写到最后一笔飘逸。罗敷脑海中空白一刻,忽而产生些警觉。他在说什么头发?
她梳着整整齐齐的倭堕小髻。一头乌发浓密得沉甸甸,只用丝带挽住,斜斜垂下的发髻,盖住修长白腻的后颈。髻中挑出一缕散发,一直垂到腰下,扫出一抹不经意的妩媚。
王放跪坐在她的侧后方,恰好在发髻垂下的一侧。此时跟她贴得近了,才注意到,她发间居然还带着微微的潮气!
他目光有点移不开。有点受宠若惊,又不由得窃喜。这这这是……专门为了迎接他的拜访,特特特意……梳洗打扮的?
他不是什么枯槁老人,也不是柳下惠。妙龄女郎几乎被他搂在怀里,绒发拂他面孔,清新的气味往他鼻孔里钻。
美好的事物谁不喜欢。平日里,他就算是地上捡朵花,也会呵护捧起来,欣赏一会儿,嗅嗅香气。
何况是比鲜花还姣好百倍的人难道他要如避蛇蝎,跳起来躲吗?
那才是有病。
于是他没动,反而胆大包天的,又微微靠近了一寸三分,偷偷吸了一口气,肺腑一片芬芳,发丝拂得他脖颈痒。
不知哪来的夜花香沁入房间里,旋转坠落,在地上铺一层柔软的香雾,包围她的身子,包围她的手。她手中的笔似乎都是香的。纤指是葱管,笔尖是花瓣,写出来的字是花中跳舞的人。
正魂不守舍,只见她不安地一错身,玲珑的耳根爬上一点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