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朝身后一使眼色,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大摇大摆地出列,往张家堂屋里箕踞一坐,鞋也没脱,抓起架子上的面饼啃了一口。
张柴氏被媒婆说穿心事,满面羞惭,狠心点点头,还不忘招呼:“两位大兄,东西随便吃……”
人心从来都是矛盾的。未做决定的时候,瞻前顾后,首鼠两端,怕被人看笑话,怕让人指指点点。
可一旦走上不回头的路,人们便会突然坚定起来,给自己的所作所为找出千百个理由,仿佛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
张柴氏怔怔望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红胭脂印儿,理直气壮地想,家里钱财窘迫,平日里连肉都难得吃一回,实在是委屈了阿秦这丫头。到了贵人府上,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那可不是为她好!
当然,大约免不得被街坊邻里们戳脊梁骨。但跟懒蛋的幸福前程比起来,她做母亲的牺牲一些名声,又算什么!
媒婆一扭一扭地出了院门。此时天光已亮,已经有七八个街坊邻居围出来看了,脖子伸得比鸭长。
都在议论纷纷:“秦家女郎下聘了?这么快?”
“听说是去哪个贵人府上做婢妾……唉,也算是温饱不愁……唉!”
“温饱不愁?悖涣巳媚闩ィ闵岬茫俊
“是啊,她家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吧……”
……
张柴氏木呆呆的立在院子里,眼看着邻居们围拢,突然一抓袖子,眼泪簌簌的就下来了。
“阿秦啊——都是我不好,往日里舍不得把你往外嫁,推了多少好郎君,才会有今日为难啊……呜呜呜,我老婆子把你耽误了哟……你回来之后,可千万别怨我……”
是哭给自己的,更是哭给外面那些人听的。哭着哭着就坐地上了,一手的鼻涕眼泪,往冰凉的地面上抹。
“我那狠心的夫郎啊……留下我们苦命的孤儿寡母,辛辛苦苦赚钱不够花,到处被人欺负,连个闺女都保不住哟……贵人府上哪是容易入的,往后那便是生别离……”
张览闻声赶紧跑出来,不知所措的跟着哭:“阿母,你怎么了……阿姊怎么了……”
“呜呜呜……懒蛋啊……你表姊命苦啊……可惜我一个寡妇没能耐,只能任人宰割啊……都怪你舅母没钱啊……”
张览边哭边不解:“不是说下午就会有人来送钱……啊!!”
让张柴氏狠狠掐了一下胳膊,低声斥责:“你给我住嘴!”
张览无辜被掐,完全不知所措,哇的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第11章 蒲公英
一方局促的小院子里,张柴氏母子俩哭得伤心欲绝。一墙之隔的院子外面,却还有第三个人,也在含泪啜泣。
罗敷费尽艰辛的逃回家,未曾想还没进门,就挨了这当头一棒,让她晕眩得几乎站不住。
从来把舅母当亲母,侍奉得毫无怨言。其实也早就隐约意识到,舅母并没有真把她当亲女对待。
但死去的阿舅时常入她的梦,让她别计较太多。
可她完全料不到,张柴氏把她卖得那么干脆利落。
她觉得舅母简直软弱过了头。哪怕……哪怕她象征性的抗拒一下子呢!
围观的邻居们见没什么可看的,先先后后的回去了。张柴氏这才抹一把眼泪,止了哭声,低声说:“懒蛋,今日不上学去?别哭啦,回头见了先生,可别顶着两只肿眼泡!”
张览抽抽鼻子,扶着个大脑袋,听话地站起来。
又听张柴氏自言自语:“这下你以后娶媳妇都有着落啦,我这几十年的苦日子也算没白熬,这叫做老天开眼,唉……”
罗敷终于彻底心冷,又涌出一泡泪。用力咬住嘴唇,轻轻拨开身边的乱草,一步一步往外走。
片刻之前还期盼向往的那扇院门,现在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心中乱如麻。那个媒婆离去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帛书上舅母的手印。从法理上来讲,她现在已经是方琼三公子府中侍妾了。方琼想把她怎样就能怎样。方琼让她死,她便没活路。就算告状告到天子脚下,也是她没理。
她空有一腔机灵,一时想不出任何补救的办法。突然无来由地想,那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十九郎……会不会有些帮她起死回生的法子?
突然面前一句粗声叫唤:“阿秦?你怎么在这儿呢?”
罗敷猝不及防,吓得大叫一声,这才看清:“赵……阿兄?”
赵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解释:“忘记带干粮了,回来拿一趟——诶,你怎么不进家?怎么还往外走啊?”
罗敷简直想把他的嘴堵上。但已经晚了。以赵黑的大嗓门,十里八家都能听见!
果然,下一刻,便听到吱呀一声,院门急匆匆地打开,张柴氏手里拎着洗衣盆,又惊又喜:“阿秦,你回来了?这么早?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罗敷心中油盐酱醋的,不知什么滋味。轻轻咬着牙齿,咽下一口眼泪,故作轻松地问:“刚才家里来的是谁?”
张柴氏笑容有点僵。知道阿秦这丫头心高气傲,自己方才按手印的时候,还没想好该如何哄她。
还好听她口气,似乎还毫不知情,赶紧先敷衍:“那个……我还要去别人家里收衣裳,你先家里歇歇,别累着……”
家里还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贵奴呢,不怕她折腾。
肚里盘算得好,偏生赵黑一惊一乍的,突然注意到什么:“阿秦,你怎么哭了?跟谁吵架了?”
张柴氏脸色一变,“你……”
罗敷再无心绕弯子,眼圈红红的,轻声质问:“舅母方才是……应了媒人了?”
张柴氏张口结舌,嘴笨没接话。然而慌里慌张的脸色已经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