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什么?”
“上车——嗷!”
居然敢暴力袭官。方琼勃然变色,衣袖一掀,哗啦啦,将罗敷手中的篮子打翻在地,水嫩嫩桑叶洒了满地。才觉出胳膊上火辣辣,腕子上两道白指甲印。
罗敷只是心疼那一地桑叶。幼蚕食得挑剔,她采的都是芽梢顶端的嫩黄新叶,一早晨下来胳膊酸,刚采够一日的量。
压住怒气,将篮子捡起来抱在胸前,一抹轻笑:“跟你上车,那可要问我的夫君同意不同意。”
方琼眉梢一扬,满腔怒气化为惊诧。目视左右。
左右随从齐齐摇头,意思是小的不知道啊。
罗敷见对方面现疑虑之色,冷笑一声,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就因这颗小虎牙,远远瞟到,碧桑林中一粒珍珠,让方琼再难自制。
虎牙下面吐出漱玉之声:“使君竟然不认得我夫婿,想来是太久没出门了——不若向乡亲们打听打听,我秦罗敷的夫婿尝从此过,腰中鹿卢剑,白马金辔头,非我夸口,排场可比使君你要大些。下个月我们成婚满三年,使君今日要我入府,倒不怕惹他生气。”
方琼见她说得胸有成竹,本能一心虚。他既无政绩也无军功,不过是因容貌俊美,被父亲宠爱,这才给封了一块弹丸之地,旨在让他历练一番。
但他生性浮华,对笙歌剑舞的喜爱甚于牧民练兵。来邯郸已有数月,地方官的面孔还没认全。
清晨和傍晚采出来的桑叶最为脆嫩。此时日光柔亮,但见周边一片绿荫,桑梓成行,其中裙钗点点。采桑摘叶的都是小家碧玉,哪来的豪强夫人?
但近来父亲大人劝课农桑,倒也鼓励贵女参与桑麻劳动。未准是谁家的小妻?
——料她年纪幼小,胡言乱语罢了。若真是贵人家眷,怎的一个婢仆也没带?又怎会一身麻布素裙,荆钗布履,一对小而精致的明珠耳,便是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装饰?
方琼脑子里转了几道弯,愈发觉得女郎有趣。朝左右使个眼色。
弹丸之地也有弹丸之地的好处。小国寡民,一马平川,邯郸城里的体面人屈指可数,没听说过有个配鹿卢、骑白马的嚣张家伙。
罗敷面色一沉,一副贞洁烈女的神气:“使君道我无从人相伴,因此不信了。我夫君不常住在邯郸。他十五岁便在郡守府中捉刀笔,二十岁上便拜了郡中士大夫,公务繁忙,街头巷尾自然不得见。他既不在我身边,我不过暂住亲戚家,又何必满头珠翠,高调出门。”
方琼吃一惊,少年有为。
随即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刺他年过二十,地位全凭祖荫,其实碌碌无为?
哼一声:“没听说过郡中有二十岁的士大夫。”
语气已收了三分轻佻,打出两分官腔,未尽全信。
罗敷不慌不忙,微微一挺胸:“谁说他今年二十。我夫君三十岁上做了出入宫禁的郎官,每次归家,捎来的天子赐礼成车成箱。”
料你也见不着。
方琼有点含糊了。当今虽然皇权式微,但天子余威犹在。自己胳膊上两道指甲印,若真有哪个长安城里的侍中郎官来找他讨说法,抵赖不得。
“你……你夫君,姓甚名谁?”
罗敷眼尾一挑,气场十足。
“还装不知?我夫君四十岁上便专城典县,门内食客无数,麾下剽骑千余,天子倚重,众口`交誉。再后来……”
杏子眼儿底一丝狡黠的波,瞟一眼方琼紧蹙的眉,不慌不忙的把话圆回来:“再后来他卸任清闲,喜爱四处游历,眼下不在邯郸,可说不定明日就回来了呢。”
说得有鼻子有眼。周围几个随从不由得信了,眼神中带上些暧昧。老夫少妻,可惜了。
连凑上来围观的百姓也开始兴奋,窃窃私语,送出几声藏不住的嗤笑。
方三公子纨绔,平日横行乡里,滋扰百姓不是第一回 。大伙见他吃瘪,喜闻乐见。
一个牧牛少年手里玩着弹弓,故作惊讶,大声问道:“这位阿姊,你的那位夫婿,是不是白皙面庞,微有髭须,少见的美男子啊?”
罗敷一扬头,朝他抛去会心一笑:“是啊!你也见过?”
方琼彻底气馁,恶狠狠盯着周边刁民。大伙连忙转身低头,该犁地犁地,该挑担挑担,该采桑采桑,假装没这个热闹。
一个侍从小声建议:“公子,这个……要不还是赔个礼……”
罗敷摆出架子,趁热打铁:“使君明鉴,想必已知罗敷是谁家妇。我便不说夫婿名字,免得以后你们在谁家的酒宴上碰见,各自尴尬。失陪!”
这回侍从不敢拦了,连忙相让,其中一个还嘟囔一句“多有得罪”。
罗敷下巴一点,朝满地狼藉看一眼,狗腿子不敢怠慢,忙撅着屁股把散在地上的桑叶一片片拾起来,给她放回篮子里,盖上湿布。
方琼如醉如痴,眼看那窈窕背影渐行渐远,吐出一口横在胸中的气。
眼神中带着些许不甘心。忽然叫过一个心腹,低声吩咐两句话。
然后跳上马车,吩咐:“回府!”
……
方琼车仗一走,陌上众乡民仿佛突然又活了起来,劳作耕种,吆喝声、交谈声、牛马叫声响成一片。大黄牛哞了一长声。方才搭腔的那少年牧童骑在牛背上,唱着歌儿踏着花,一颠一颠的走远了。
大伙的目光不免聚集在匆匆离开的罗敷身上,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