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深闭了闭眼,脸色在雨水的浸泡下白的近乎透明,水珠顺着发梢眼角滚落,痕迹蜿蜒,过于瘦削的下颌和脖颈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易碎来:“其实我知道,就算在这儿跪断了腿也没用,只是到底意难平……我是不是又欠了你一个人情?实在对不住了。”
“可是严大人,君子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北燕铁骑守家卫国,数十年的英名荣光,如何能因我一己之私,变成千古骂名?”
“傅某或许做不了君子,但绝不做罪人。”
风急雨骤,乌云沉沉,天地间一片晦暗。
傅深说:“今日之辱,来日必还。”
严宵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他从前以为自己了解傅深,于是轻视他那种过分天真的执着。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傅深远远不止他所了解的那些,他也完全无法轻忽傅深一以贯之的坚持。
他叹了口气,怒火被彻底浇熄。
严宵寒伸出手,打算扶傅深起来,总在这儿淋雨不像回事。谁知手还没碰到他,那人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倾,亏得严宵寒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傅深一头栽进了他的臂弯里。
“傅深!”
第10章 病中┃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
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喊,他还有意识,只是身体失去了知觉,雨声如影随形,一个人俯下身来抱起他,有种似曾相识的触感。
像是前几天摔到地上时被揽进的温热胸怀,又像是很久以前拍着他脊背的轻柔双手。
是谁来着?
他被送进了狭窄干燥的牢笼,被迫离开了那个触手生温、软硬适中的怀抱。他还没来得及仔细享受,一下子来了脾气,猛地伸手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地往前一拉——
咣当。
没来得及直起腰的严大人砸进了马车里,以一个十分伤风败俗姿势把靖宁侯压在了身下。而傅深也终于不负众望地被他砸醒了。
四目相对,严宵寒没料到这病鬼都晕过去了还能诈尸,刚要气急败坏,恰好对上傅深的目光。
他的睫毛上还挂着雨滴,眸光涣散,看起来竟然像是要哭的样子。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严大人还是不由自主地熄了火,自己爬起来坐好,低声问:“先去我府上,让沈遗策来给你看看伤,行不行?”
他有点担心傅深的伤势,毕竟让一个残废在石砖地上跪一个时辰不是闹着玩的。傅深不知听没听懂,含糊地“嗯”了一声。
他疲倦地半阖着眼,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跟没骨头似的靠在车厢板壁上。马车向严府方向行去,京中道路平坦,傅深居然还被颠的左摇右晃。严宵寒凝神观察他许久,终于试探着把手伸向傅深。果然还没近身,闭眼假寐的人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干什么?”
严宵寒:“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傅深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哪儿都不舒服,怎么?”
他的手指冰凉,掌心散发着不正常的热意,严宵寒叹了口气,手腕反转,使了个巧劲挣开他的钳制,抬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发烧了。”
烧得都烫手了。
傅深自己反倒没什么感觉,自己也抬手摸了一下:“不热啊?”
严宵寒:“你摸的是我的手。”
傅深以后脑勺为支点,翻了个身,侧身对着他,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只是从皇宫到严府这一路,没能根治的暗伤和淋雨所受的寒凉一股脑发作起来,病势汹汹,再加上精神透支与心力交瘁,傅深烧得有点神志不清,下车时彻底晕了,怎么叫都叫不醒。严宵寒无法,只得一路将人抱进去。
下人个个目不斜视,大气不敢出。严宵寒治下严谨,仆妇下人远比侯府那帮老弱病残手脚麻利得多,不过片刻便将浴桶热水准备齐全,还预备下了衣裳毯子,来请二人入浴。
严宵寒不放心假手于人,亲自替傅深宽衣解带。湿透的白单衣贴在身上,劲瘦修长的躯体几乎一览无余,可惜这会儿严宵寒生不出什么旖旎心思,他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傅深的双腿上。
层层叠叠的绷带已被鲜血浸透,方才有红衣挡着不明显,现在看简直是触目惊心。严宵寒俯身将他抱起来,曲折双腿,小心放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被溢出来的水稀里哗啦地浇了一身,也顾不得狼狈:“侯爷……傅深?”
他的手指无意间掠过傅深颈侧,黑发全部被拨到另一边,露出动脉旁一道浅色伤疤。那位置凶险得令人后怕,倘若再深一分,恐怕这个人就不会好端端地躺在浴桶里了。
严宵寒今天才知道傅深身上有多少伤疤,陈旧的新鲜的,从未显于人前,落于史册,都镌刻在年少封侯、意气风发的岁月背后。
他忽然明白了傅深所说的“意难平”。
如果他不曾信赖过帝王,不曾将天下放入胸怀,又何必背负着沉重的铠甲一次又一次走上战场——三位国公的余荫,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少爷吗?
严宵寒从外面叫进来一个小厮,一指浴桶里的靖宁侯:“看着点,别让他掉水里。”
浴房里放了一架屏风,隔出两处空间。严宵寒绕到另外一边,三下五除二冲洗干净,用手巾拧干长发,拿簪子挽在头顶,换好衣裳便回到傅深这边来。小厮还没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暗自纳罕。
傅深烧得脑海中一片混沌,只有一部分意识还清醒着,感觉自己从冰冷的雨天一下子落进温暖的水中,舒服的昏昏欲睡,可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把他扶了起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手伸出来,抱紧我的脖子。”
沉水香的味道徐徐飘散,有点说不清的勾人。
傅深像被蛊惑了一样,朝他伸出双臂。那人扣着他肩头的手微微用力,随着“哗啦”的水声,他被人抱出了水面。
躯体脱离温水的那一刹,寒意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傅深仿佛又被人扔回了凄风冷雨的荒凉天地间,他含混不清地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挣动起来,试图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严宵寒差点因为他的猛然发力栽进水里,来不及恼怒,先看清了他的动作,忙抖开一张毯子将他裹起来:“没事,别乱动,还冷吗?”
傅深咕哝了一句什么,严宵寒没听清,凑近了一些:“嗯?”
傅深不再说话,手脚在温暖的毯子里慢慢舒展,眉头却依然紧蹙,仿佛在极力忍耐。严宵寒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是不是哪里疼?”
傅深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严宵寒原本想替他穿上衣服,这下彻底不敢乱动了,生怕碰到他哪处暗伤。恰巧此刻有人来报沈遗策已到,严宵寒便连毯子带人一道搬去了卧房。
沈遗策见他抱着个人进来,还是披散头发没穿衣服的,险些瞪掉了眼珠子:“这,这,这……”
“别这了,是靖宁侯,”严宵寒将傅深放在自己床上,“在雨里跪了小一个时辰,刚才烧晕过去了。你看看,还能不能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