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烦可有城郭农田?”
“有!但不多,小人听楼烦人自言,说祖先原本追寻着水草而迁徙,但渐渐也开始在吕梁山北麓和大河沿岸有一些木墙城郭,效仿晋人从事农业,与北上的商贾贸易,用牲畜交换农具和种子。”
赵无恤一笑:“你就售卖这些东西给楼烦,获取牛羊?”
“唯……”
“可曾贩卖过兵器?”
猗顿凛然,心脏狂跳,指天发誓道:“晋阳大夫有过禁令,出塞货殖者,毋载铁、金、锡、革、箭、犁,小人一向守法,岂敢公然违背,绝不曾有!”
赵无恤不置可否:“我也只是问问,没有最好。你继续说,楼烦有几部,各部间的关系如何?”
“楼烦有十多个部落,每部从数百到数千人不等,互不统属,各有首领,称之为‘君长’,没有文字和书籍,只用言语来约束部众的行动。”
赵无恤点了点头,看来楼烦的习俗和后世的游牧民族并无太多区别,但由于生活在山西西北部,与晋国距离较近,受影响开始逐渐定居,这种情形和代、中山类似。大概再要一百年时间,楼烦各部就能统一成一个松散的联盟,成为赵武灵王时的边患之敌,又被赵国征服,接下来几百年里,中原诸侯纷争,楚汉之交时,还出了不少楼烦籍贯的勇士。
楼烦的情形他知道得差不多了,那个计划也慢慢在心中成型,只待明年时机成熟,至于眼前这个商贾嘛……
的确是个可用之才,有胆有识,假以时日,或许又是一个子贡!成为自己除陶丘外的另一个钱袋子!
嗯……虽然德行比不了子贡,但赵无恤择才,德行只是次要的参考条件,商人嘛,要求那么高干嘛……
赵无恤突然笑了,拍着手里的卷宗,对猗顿道:“代国与晋国敌对,所以我让董子在句注塞进行限制,杜绝与代人的贸易集市,好让代戎得不到中原的兵器、农具,让他们穷困窘迫。但代人又迫切需要这些东西,除了向东边的燕国,东南面的中山求索外,就只能通过商贾走私了,而你,就是霍人最大的走私商吧……”
……
猗顿身体一震,赵上卿接下来的话更让他透心凉。
“我是知道你的,你每隔两个月就会去楼烦贸易一次,但去的地方却不止楼烦。你会带着商队沿着桑干河上游进入代国,将名义上交易给楼烦的货物,交到代人部落手中,以此换取两倍于平时的牲畜,再赶回塞内驯养贩卖,若是一路走到代城,甚至能得三倍四倍。猗顿,你那惹人眼红羡慕的暴富,就来源于此……”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赵无恤面上和熙的笑容变成冰冷的寒风,让猗顿不由自主地稽首在地,瑟瑟发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作为商贾,你的作为本无可厚非。但货殖虽然没有国界,商人却有自己的祖国,弦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爱财可以,但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本。你若自认为是晋人,我是晋国上卿,若自认为是鲁人,我也是鲁国将军的父亲,有些事做的过分,必须对你严加警告:若是为了一己之利,将邦国,族类的利益出卖给戎狄丑类,那就算我能容你,律法也万万不能忍你!”
“上卿教训的是,小人知罪!”猗顿知道,赵上卿肯定是让人查过自己了,自己过去一年里为了致富做的那些事情都在他眼中,这条小命,也只在上卿一弹指之间。他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黑衣武士冰冷的目光,还有随时能出鞘的利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额头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要不要将家财尽数贡献出来,充当赵军粮饷?但赵上卿坐拥数千里江山,能看上自己这点蚂蚱腿肉么?
却听赵无恤又突然问道:“你曾为鲁国农夫,后来才作为商贾,对利益最清楚不过,可知道农夫春种一粒粟,秋天能得几倍之利?”
猗顿一怔,想了想道:“十倍吧……”
“走私严禁的货物给楼烦、代戎,又可以获得几倍之利?”
猗顿一咬牙,承认道:“百倍!”
“百倍,很不错嘛。但你知道么?端木赐过去为我,为赵氏官方经营货殖,却有千倍之利!十年前他只是个卫国的小行商,现如今却是天下最成功的商贾,更是曹国的实际执政者……”
“子贡虽然骤富,却依然急公奉饷,上有利于国,或悯孤怜贫,下有济于民,所以才能得到义商、儒商之称,名扬天下,我也才能放心将陶丘交到他手中。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现在的选择,决定了他十年后会成为什么人。猗顿,你做这笔非法生意的时间不长,为恶也还不深,据我所知,也没有出卖晋国情报给带代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猗顿一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赵无恤已经走到他身边。
“我之所以对你说教这么多,也是起了爱才之心,我听说你在代地和楼烦遇到晋人为奴隶者,也会想方设法将其赎回,这一点我很赞赏。我可以将你违反禁令之事压下,准许你戴罪立功,为赵氏做事!”
猗顿如蒙大赦,连连稽首道:“小人愿为上卿效死,以赎其罪!不知上卿想让我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是什么你必须以命相搏的事……”赵无恤朝门口的黑衣侍卫点了点头,让其中那个身材瘦高的武士过来,又对猗顿说道。
“你之前怎么做商贾的,以后就怎么做,违禁的货物照样运往楼烦。代国也任你继续去,而且要比过去更加深入,除了楼烦各部,还有代城外,代国北面的屠何,东南的无终都要去走走,最好能和当地戎狄君长取得联系,攀上交情,以你的胆量和本事,应该不难罢……”
“这……”猗顿感觉脑子有点乱,不过联系起赵无恤突然出现在霍人,又问自己楼烦之事,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上卿莫不是……要讨伐代国!?”
他虽然捏着鼻子跟代人做买卖,但这是为了快速致富,官府禁止什么,什么就有利,商人嘛,无利不起早。但打心眼里,他可忘不了正是代人将自己的牲畜抢掠一空,逼得自己困于晋阳,又得重头再来的,更何况战争,往往是让商贾暴富的大机遇!
“让你做的好好做,不该问的不要问。”赵无恤对他可不客气,让猗顿闭嘴后,才将那个黑衣武士介绍给他:“下次出塞,就带着他一起去。”
猗顿猜测着一定是上卿亲信,遂点头哈腰:“不知这位有司如何称呼。”
那武士对猗顿很是看不起,但迫于赵无恤的目光,只能冷冰冰地拱了拱手:“虞喜,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