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戛然而止,天野虎彻猛地抬头,沈醉正缓步登上操作台。媒体和观众都热烈鼓掌,他们中真正懂厨艺的不多,觉得沈醉刚才只是无意失手,此刻再度登台,就是还有信心和天野虎彻竞争。
“真的没问题么?”鲍勃·周终于按捺不住,急切地走近沈醉低声询问,“我看你今天身体不好,算了吧,满汉楼对你fugin那么大的家业来说不过是小得失,北京那么大,谁敢说容不下你?天野虎彻那个狂妄的性子,早晚吃亏。”
“老家伙,我也很狂妄啊,你怎么不盼着我吃亏呢。”沈醉无声地笑笑。
鲍勃·周一愣,不过想到反正大家都知道他跟沈醉亲近,也就不必故作没有偏向了,“我跟你是朋友,你狂妄我会管着你,我管那个天野虎彻去死。”
“老家伙你最棒了。”沈醉忽然拥抱鲍勃·周,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去年我在你美国家里的时候,做了一小坛子鲍汁,密封了之后放在你家的后院里埋着呢,我加了很多的酒,三五年都不会坏,越陈越香。本想你过生日再告诉你,让你自己挖出来,开心一下子,现在提前告诉你。”
“你个混小子,我说怎么你走后我厨房里留香三个月都不散呢。”鲍勃·周恍然大悟,“可今天真的别玩了,来日方长。”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哪来的什么来日方长啊。”沈醉拍拍他的肩膀。
鲍勃·周错愕不已,看着沈醉缓缓走向自己的操作台。最终回合,这一轮的主题由选手自己决定,自然是要选取各自最擅长的菜品,天野虎彻和沈醉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鱼作为食材。
天野虎彻选的是一条两百公斤重的蓝鳍金枪鱼,这是黑石料理在日本筑底的拍卖场上以三百多万美金拍下的,经过五日的排酸,昨晚才刚刚到达北京。评委席和观众席都发出阵阵惊叹,这样的极品金枪鱼他们一辈子都难见到几条。
而沈醉的操作台上只跳着小小的一只活鱼,巴掌大小,外皮上覆盖着尖刺。
“河豚!”陆雨岚的心一下子抽紧了,林夏的心也抽紧了。
陆雨岚的心抽紧是因为如今河豚的料理厨师也要先品尝一下自己的菜,证明它无毒,而疲惫的沈醉能否处理好河豚毒素,谁也不知道。
而林夏的心抽紧,则是因为她清楚沈醉要挑战的其实是自己千年前的那个心结。
天野拔出案上的本烧厨刀,下刀如行云流水,两百多公斤重的金枪鱼,他竟然只选择两腮之下那一点点鱼肉。这个部分的鱼肉脂肪含量最高,口感最为丰腴,是金枪鱼身上最精华的部分。很多豪客都觉得肥腻的金枪鱼腩是金枪鱼身上最好的部分,每磅价值几千美金,却不知道鱼鳃后的那两块肉往往在进店的时候就被vip中的vip预定了,这种非卖品的量极少,是无法论价的。生鱼片最重要的是刀工,要尽量减少肉汁的溢出,否则会影响鱼肉的口感。一般都是用一张白纸蒙在案板上,如果切完一盘鱼生,而白纸不湿,则为上品。
天野虎彻出手就是炫技,赢得了评审的喝彩。他手持一柄细长的银刀,刃不沾案板,鱼肉便如樱花般飞入盘中,等到结束之时大盘之中好似一幅落樱飞舞的浮世绘。
蒜、姜、白梅、盐、橘皮、熟栗子肉、粳米饭,七种配料一起捣碎,洒在鱼生上,顶级的日本料理,用的却是中国配料。
“难道是《齐民要术》中记载的金齑玉脍?”鲍勃·周惊讶地问。
天野虎彻傲然地点头。
齑是调料的意思,金齑是指那配料,因为加了橘皮所以呈金黄色。玉脍则是指鱼生。开始天野虎彻选择鱼生做为拿手菜的时候,鲍勃·周其实准备阴他一道扣点分,毕竟你比满汉全席,前面做寿司就算了,生鱼片算什么满汉全席?清朝的时候满汉全席成形,可大清朝几个人吃北海道产的金枪鱼?但当天野虎彻洒上最传统的中国调料时,鲍勃·周也觉得回天乏力了,这道菜虽然经过黑石料理的改进,但历史足以追溯到《齐民要术》去。
金枪鱼的脂肪纹路好像大理石一样,所有的脍肉汁都锁在了鱼肉中。再加上古法炮制的调料,入口之时满口生津,让人欲罢不能。
“令人回想起汉唐。”马尔科理事长用颇为正宗的中文说。
鲍勃·周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心里当然是希望好友获胜,却无法否认天野虎彻厨艺的精湛。可他不知道的是,也只有妖物能做出这样的菜,因为他们活得太久太久,每道菜中沉淀的都是历史。
沈醉也做鱼生,这是沈醉厨师生涯中料理速度最慢的一次。他的店叫fugin,但他已经有一千年不料理鱼生了,那是道让他悲伤的菜。千年前他料理的是九斤的金眼河豚,如今他的案板上却只是条一斤的小河豚。就连天野虎彻都不明白他怎么选那么小的河豚,大个的虎河豚在日本鱼市上也并不罕见。
沈醉的每一刀都很慢,慢到让时间流逝都变缓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他把那条河豚切完。锣声响起,沈醉把最后的鱼片装在盘子里。
鲍勃·周的心里很难过。那盘生鱼片薄的薄,厚的厚,刀路散漫无章法,码盘的时候沈醉用尽了心思,可还是像地震后的城市废墟般不忍目睹。
“确实说不上好看,不过有人说菜做出来是给人吃的,那么好看管什么用呢?”沈醉微笑着夹起一片河豚肉放进嘴里,示意司仪小姐把河豚鱼生端到评委席。
鲍勃·周、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对视片刻,虽然不好看,可食物毕竟比的是色香味三个环节,他们还是要试菜的。鲍勃·周叹了口气,夹一片河豚肉入口,慢慢地咀嚼。
他的脸忽然凝固了,半晌无语,接着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两行热泪顺着皱纹流下来。
苏菲女爵和马尔科理事长都愣住了,周老爷子在世界厨师联合会里虽然有点滑稽,却也是很注重仪表的人,就算沈醉做出的菜再美味或者再难吃,也不至于入口之后让他流下泪来吧。他们各夹了一片鱼生入口,他们俩也愣住了。
沉默良久后,马尔科理事长轻声说:“原来是这样。”
苏菲女爵也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
旁边的沈醉说:“就是这样。”
“恭喜你,沈,至少在我心里是你赢了。”马尔科理事长举起面前的白葡萄酒。
“在我心里也一样,”苏菲女爵起身鼓掌,“再看鲍勃·周先生的反应,我想我们不用投票也能确定沈是这场比赛的获奖者了吧?”
鲍勃·周还恍惚着,仿佛那道河豚鱼生就是天意,一切的赞美之词都多余了,那两行眼泪已经调动了人们最大的好奇心……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那种你吃了就会黯然泪下的菜?黯然销魂饭?他分明只是切了盘难看的鱼生啊。
天野虎彻震怒之下抢到桌边,夹起一筷子鱼生放进嘴里,他无法相信这个结果,但马尔科理事长和苏菲女爵那种老妖物是不可能撒谎的,他们绝没有必要跟沈醉站在一起,他们各自的家族在欧洲的地位和天野家族在日本的地位相当。
他愣住了,倒不是说这片河豚鱼肉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它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河豚鱼肉,没有日本名鱼虎河豚的韧劲,也不像河豚白子那样吞入口中淋漓爽快,它只是用盐调味,有点像中国南方渔民腌的那种“鲞”的味道,但是清淡很多。
它就是有一点好,能让你咀嚼不休,有点舍不得吞下去,有点熟悉……又有点寂寞。
天野虎彻没来由地想到他自己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善于调理鱼肉的母亲——作为一个妖物世家的孩子,他确实是有母亲的——把随手切下来的鱼肉边角在盐罐子里沾沾递给他吃。
“这是什么味道?”他茫然地问。
“其实就是河豚肉,用我故乡的腌法。那里每年春天都产河豚,大家拿它腌制了下酒,你知道一道菜你做上几百遍上千遍,总能做得比别人好,即使是最简单的盐和河豚肉的配搭。”沈醉淡淡地说,“我随手下刀,所以切得歪歪斜斜,河豚很小,因为它产在我的家乡,很多年前,那个地方叫细柳邬。”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很累:“我终于……回想起当日的味道了,真好啊……”
拾壹 诀别
夜黑如墨,满汉楼里灯光隐约,一个孤独的身影在收拾着残局。媒体记者们有些追逐着离去的沈醉,有些急于采访愤怒的天野虎彻,没什么人在乎满汉楼……原本满汉楼就是这场比赛的小小配角,一间破旧的老餐馆,大家都很好奇两位名厨为何会为这间老餐馆起冲突。
陆雨岚仔细擦拭着地面上的泥水污渍,成百上千个脚印遍布每一个角落。她本来不必亲自做这种事的,但她让伙计们都回家休息了。沈醉胜了天野,就是fugin得到了满汉楼的收购权,不几天沈醉的律师就会带着合同来了吧。
反抗了那么多年,陆雨岚也认了……其实她早就该认了,要不是她那么喜欢跟沈醉犯别扭,这间店也许已经在fugin旗下发展得不错了,也不至于有今天这场纠纷。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再过几天这里就属于别人了,她把东西擦好收拾好,算是对这份祖宗传下来的产业做最后的告别。
有人轻轻地敲门,陆雨岚懒得理,这个时候她只想一个人静一下,可那门外的人却像钻了牛角尖,没完没了地敲着。
陆雨岚不耐烦了,终于起身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