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挑起眉:“我却觉得,自己十分寻常。”
崔蕙娘垂下眸,摇了摇首:“不,叔母所思所想,与祖母相比,与我阿娘相比,显然更广阔一些。儿常常想,只有过着叔母这样的日子,才永远都不会觉得乏味罢。毕竟,再如何热闹的宴饮,再如何华贵雍容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是‘吃喝顽乐’四字而已。”
王玫一怔。她没有料到,这孩子竟然思索起了“如何活着才更有意义”这样深刻的命题。这个时代的许多女子,都是随波逐流地活着,都是遵循礼教地活着。更有些金枝玉叶,则是随心所欲地活着。但无论是哪种活法,大多数出身高贵的女子,其实都离不开那些宅院中事。换而言之,她们被限制在宅院中,因而才追求极致的“吃喝顽乐”,追求极致的享受。
总是一成不变的生活,自然便容易觉得空虚寂寞冷,自然便容易无所事事,眼光自然便容易局限在一家、一族之中。倘若她们能迈出宅院,多做一些别的事——哪怕只是用心打理嫁妆,经营农庄或商铺也好,都会比做甩手掌柜、年终只盘盘账更能增长见识。当然,王玫心中知道,女子绝不比男子差着什么。她们只是缺了机会——或者说,男子们不愿给她们机会而已。
“蕙娘若是想过我这样的日子,不妨来帮我经营茶园?”
“儿……只学过掌家……”
“这与掌家很相似,都是些经济庶务。何况,你往后迟早也须亲手打理嫁妆,练一练手也好。”王玫笑道,拍了拍崔蕙娘的手,“最近,衡山公主、晋阳公主和我还想做另一件大善之事,你若能参与其中便更好了。”这么多事,她有时也顾不过来,很需要一位爽利能干的助手。这位聪敏不凡的侄女,说不得便极为适合呢。
“好。”崔蕙娘立即点头答应了,姣好的洁白脸庞上也终于绽放出了真切的笑容。
待看过了茶肆开业的热闹,王玫便又带着孩子们回了崔府。崔蕙娘十分用心地协助她准备起了崔简的生辰小宴。崔简自己还煞有介事地写了帖子,使卢傅母派人给兄弟姊妹们的院子里送去。当然,公主府的崔芝娘、崔韧也没有落下。他原本还想邀王家的晗娘、昐娘,但想想宣平坊离得远,恐怕来不及过来,便只有做罢了。
于是,待崔家长辈们陆陆续续回来时,便见晚辈们已经热热闹闹地在园子里开宴了。郑夫人、小郑氏、清平郡主都忍不住去凑了热闹,王玫则与崔渊单独用了夕食。两人在烛光下对坐而食,仿佛也多了几分与寻常不同的浪漫气氛。
到得夜里,这场小宴才结束,崔简牵着王旼高高兴兴地回了点睛堂。这是他自有记忆以来,过得最快活、最欢喜的一次生辰。他双眼亮晶晶地给王玫、崔渊问了安,便拉着王旼抵足同眠。两个小家伙在衾被里继续嘀咕,分享着他们心中几乎要飞扬起来的惬意心情。
“如果每一年的生辰都能像今天这么快活就好了。”
“不,如果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么快活就好了。那不就是天天都过生辰吗?”
“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就一点都不稀奇了,也不会觉得快活。”
“真的?”
“真的。所以,咱们明日还得继续进学呢。先生交代的功课,你都做完了么?”
“阿实,我很困,想睡了。”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被先生罚。”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密友再聚
因茶肆刚开业,王玫心里有些放不下,翌日便又带着崔蕙娘去了东市。她有心让崔蕙娘多了解些经营之事,便唤了璃娘过来细细与她讲解。她只在旁边时不时地补充几句,更多心神都在细细品味药王差徒弟送来的新茶。
制茶与制药有异曲同工之妙,擅长制药的药王所制出的茶,自然便与众不同。用同样的手法所泡出的茶汤,滋味确实差别很大。王玫不由得有些惋惜,茶园中尚不能出产顶级的雨前茶。只有将那些绝品的茶叶交给药王孙思邈炮制,才配得上这位老人的用心与无与伦比的制药技艺。当然,或许在药王看来,顶级茶叶与寻常茶叶的区别,不过在于药性强弱的差异而已。至于滋味,也只是他在追求药性时有所兼顾。毕竟,茶并非药物,而是养生之饮。
“九娘,王十七娘子、卢十一娘子来了。”青娘低声禀报道。
“昨日店铺开张,两人偏都不得空来。今天也不知吹的什么风,竟又不声不响地来了。”王玫含笑起身,将这间茶室留给崔蕙娘与璃娘,带着丹娘、青娘去了隔壁的茶室。王十七娘、卢十一娘刚坐下,见她进来,忙起身相迎。
“九娘姊姊,进东市时正好遇上了十一娘,又在茶肆里见到你,可真是巧得很。”王十七娘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我原本只想过来买些新茶,顺带也见识见识这间茶肆究竟是什么样的。”
“可见我们是心有灵犀了。”卢十一娘浅笑着接道。
王玫瞥了两人一眼,与她们一同坐在月牙凳上,嗔道:“昨天安排得很热闹,本想与你们一同松快松快,却不想你们竟都成了大忙人。算一算,自我避暑回来都过了多少天了?我拢共约了你们多少回?回回居然都不得空。难不成,最近你们都忙着绣嫁妆,便将我这媒人忘了个干净?”
闻言,两人都不由得羞红了脸。
王十七娘诉苦道:“我阿娘一直摁着我绣嫁妆,看我绣得不好她便又挑剔让我重绣,手指上都不知扎了多少针呢。今天我好不容易才央她松了口,往后还不知道要熬多久。说起来,她简直恨不得我明日就嫁出去,急得就像这桩婚事会生出什么变数似的。八郎家的媒人前两天过来问纳征的日子,她丝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最近的,就在下个月初十。”
“六礼都已经过到第四礼了,族世母着什么急呢?”王玫笑道,“顶多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你们母女两个趁这段时日好好亲近亲近才是正理呢。”太子、魏王夺嫡在世家中间造成的动荡,或许比她想象中还更深远一些。这位族世母大约是从鸿胪寺卿崔家听得了什么消息,才越发坚定地不愿像兄嫂那般为了富贵荣华便不管不顾地往漩涡中跳。
卢十一娘道:“下月初十?我们这一头的纳征也定在这天。”
王十七娘抚掌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再巧不过了。我还想着咱们俩的好日子挨得近些才好呢!一前一后隔几天最合适,亲迎礼时还能互相送一送。”
王玫也道:“想不到仲翔和十一娘的六礼居然行得如此之快。有皇后殿下做媒,果然便与寻常人大不相同。说不得你们请期定下的日子,比八郎、十七娘还要早些呢。不过,若说到快,恐怕谁也越不过晋王。听说纳彩、问名、纳吉、纳征都赶在中秋之前就行完了礼。请期定的日子是十月下旬呢。”从下旨订婚,到十月下旬也不过四个月而已。这般急切,许是晋王急着纳武二娘?又或许,是圣人、皇后急着抱孙子的缘故?
“说起来,十一娘,你如今住在范阳郡公府上,一切可都还好?”王玫又问。
“郡公与夫人待我如同亲女一般。”卢十一娘的气色瞧起来也确实不错,较之初见时的娴雅,更多了几分从容,“夫人替我张罗着婚事,郡公代我阿爷主持五礼。只有亲迎时,由我大兄赶过来送嫁。这一段时日很是劳烦他们,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大兄远在范阳,带着嫁妆一路行来,至少须得两三个月罢。到长安后,还需要再添置些物什,休整一番。”王十七娘道,“说不得,你的亲迎礼便安排在十一月末或者腊月里了?以我阿娘如今的急切,我可能比你要早些呢。”
“范阳距长安两千余里之遥,确实辛苦得很。”王玫道。范阳即幽州,卢氏世居之地就在后世的帝都附近。且不说路途遥远,又将要入冬,一路行来委实艰难,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到。她还多少有些怀疑,卢十一娘那位有些不靠谱的阿爷到底会给她准备什么样的嫁妆。便是她阿娘在去世前已经备齐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总觉得很可能早就被挪作家用了。就算是阿嫂们再重新操持,定也不可能比嫡亲的阿娘考虑得更周到。
卢十一娘仿佛察觉出她无言的忧虑,眉眼弯弯:“九娘姊姊放心。就算没有十里红妆,我与……仲翔……也照样会过得很好。毕竟往后便是自己的日子了,只需仔细经营,必定会渐渐有起色的。”
“可不是如此么?”王十七娘接过话,“不过,说到经营,我们俩合起来也比不过九娘姊姊的一根小手指头,你可得好好指点我们一番。若是得了什么其他的好营生,可别落下了我们。你在前头吃肉,我们只须喝些汤就足够了。”
“真想撕了你这张嘴。”王玫笑道,“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教你说尽了。我像是那般吃独食的人么?也不需什么其他的好营生,眼下茶园、茶铺都需扩大经营,正适合你们入份子。不过,这入份子可不是拿些钱财出来便够了。你们还须随着我一同经营,往后各自掌管一些事。”
“再好不过了。若是如此,咱们见面的机会岂不是更多了?”王十七娘道。
“干脆以后咱们都住在一个里坊中罢。”王玫道,“往来也便宜些。”
“胜业坊可不是寻常人能住的。不过,若是在宣平坊附近寻一寻,应该有合适的宅子。”卢十一娘道,“亲仁坊便很不错,去皇城、宫城也都近些。”
“你想得可真长远。”王十七娘睨向她,取笑道,“也不知私底下已经想了多少回了?”
卢十一娘脸颊飞红,握起粉拳捶了她几下,假作恼怒道:“我便不信,你就不曾想过此事。听说崔八郎家住在永崇坊,日后做了常参官,恐怕上朝也不便利罢。”
“他若能熬到常参官,还不知要费多少个年头呢。我可一点也不急。”
两人闹在一处,香汗淋漓、鬓发散乱、气喘吁吁。王玫看得掩唇笑起来:“好了,好了,这茶室的墙壁可并不算太厚。若有客人坐在隔壁,还以为你们在这里习武对战呢。”而后,她又吩咐丹娘将茶肆的侍婢唤来泡茶:“你们也是来得巧了。今早药王刚使徒弟送来几罐好茶,味道着实很不错。我开了一罐,剩下几罐都想着送进宫呢。”
“这可是太难得了。若是药王制茶的消息传出去,这茶肆说不得天天都客似云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