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我是你阿爷,当然知道你的小心思。而且,我也正好有幅画要给她。”崔渊道,顿了顿,“这幅画与以前不同,阿实,你想看么?”
“阿爷画什么我都想看。”崔简脆生生地道,一双乌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敬慕与崇拜,“阿爷画什么都好看!”
崔渊双目微动,笑得格外温和,牵着他踏上了内堂的台阶。
此时,内堂里已经坐满了崔氏女眷。身份最贵重的真定长公主仍是斜倚在长榻上,辈分最高的郑夫人则在她旁边跽坐着。左边短榻上依次坐着小郑氏、李十三娘,右边短榻上坐着清平郡主,崔蕙娘、崔芝娘与崔英娘小姊妹三人。放眼望去,五位年纪不一的贵妇们皆是盛装打扮,鸦鬓堆叠、首饰琳琅、妆容浓艳、衣裙华美,让人不禁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阿娘、叔母,诸位阿嫂。”崔渊领着崔简给她们见礼,“几日不曾问安,不知阿娘、叔母可安好?”
“我还当你不记得今日是中秋呢!”郑夫人嗔道,“一早便等着你家来,都快闭坊了才见着你的人影。”一边说,她一边将崔简搂进怀里,道:“你不回来也就罢了,连累阿实也不能回来!”
“说得是。你便罢了,至少早些将阿实送回来。”真定长公主笑道,“一日没见着阿实,我这心里便像是缺了一块似的。不单是我,我家大郎昨日也念了阿实一整天,连晚上都睡不安稳。”
“贵主可不能同我抢阿实。”郑夫人接道,“自从他跟着他阿爷回来,还不曾在家里好生住过几日呢!中秋之后,我可不会再放他出去了。”说着,她又横了崔渊一眼:“四郎也一样,安安生生在家中住着罢!待贵主办重阳菊花宴的时候,再去别院也不迟!”
崔渊略作思索,颔首答应了:“阿娘说得是。”住在家中,并不意味着他必须整日待在家里,每日骑马去别院也使得。
崔简也舍不得自己的小尾巴崔韧,在整个内堂里寻了一圈,发现他正在角落里的矮榻上睡着。于是,他探出了小脑袋,对真定长公主道:“叔祖母放心,我每日都会去给叔祖母问安,陪大郎顽!”
真定长公主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颊,怜爱道:“阿实简直太惹人喜欢了,便让他多陪一陪我们这些老婆子罢。”
崔渊微微一笑,泰然回道:“叔母和阿娘看着便如同二十许人,哪里是什么老婆子?阿实,你就留在这里,替阿爷向长辈们尽孝罢。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大郎、二郎和三郎了,正好去外头看看他们。他们可从国子学里回来了?”大郎崔笃,是他的长兄崔澄的嫡长子,今年已经十六岁;二郎崔敏,是他的二兄崔澹的嫡长子,今年也有十四岁;三郎崔慎,是崔澄的嫡次子,今年刚过十岁。这三位小郎君都在国子学中就读,平日课业较为繁重,每日的作息几乎与祖父、父亲一样。也因此,这次回家后,崔渊崔简父子几乎都没有什么机会与他们相处。
“刚回来不久。”小郑氏笑道,“他们也正念着你呢!”
崔渊便舍下了崔简,自行去了外院。崔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走远了,颇有些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认真地回答着祖母郑夫人的询问。郑夫人问得相当琐碎,衣食住行、交往游玩,事无巨细都问了个遍。而他的耐性也相当足,将能说的事情都说得非常清楚明白。那些愉快的经历,他也很愿意说给长辈们听,与他们分享他的快乐。
听了之后,郑夫人轻轻笑道:“没想到,你、阿韧和王家二郎竟然这么投契。”
“嗯,他知道我们要搬回家后,还拉着我们哭了一场。大郎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哭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劝得他们俩别再哭了。”崔简回道。
“你怎么劝的?”真定长公主感兴趣地问。
崔简振振有词地道:“既然我们马上就要分开了,一起顽的时间本来就很少了。要是一直哭,不是浪费了那些本来就很少的时间么?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继续顽,然后再让世母们将我们带出门见面就是。”
“还是阿实聪明。”真定长公主笑得前俯后仰。
郑夫人也抿嘴笑起来:“说得是。既然你们喜欢一起顽,便多上门走动走动罢。”上次在芙蓉宴里见面,她便觉得王家二房嫡支是可交之人。只是没想到,贵主竟然默许李十三娘与他们来往得这么密切而已。
崔简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还应该多说些王家的好话,让祖母对他们更有好感:“王家阿兄也很好,他还会教我们读《千字文》。我年纪大,学得最快,他对我的要求也最高。嘿嘿,大郎和王家二郎背不出来的时候,我还能教他们呢!”
“背来听听。”真定长公主兴致勃勃地道,又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仍然在睡的崔韧,“你们兄弟两个一起背才好。不如这样,晚宴的时候再背给大家听,如何?”
“好。”崔简点头答应了。不过是《千字文》而已,他已经背得很流利了,还能说出好些字的意思呢!
郑夫人瞧了瞧真定长公主,笑道:“那王家,果真很不错罢?”
真定长公主勾起了红唇,懒懒地回道:“品性确实都很不错,而且,这一家人都很有趣。对了,改日不如让阿嫂也见见他家那个出家为女冠的女娘罢。听她说一说趣事,一整日都会有好心情。”
“贵主看人一向很准,那可真该见一见了。”郑夫人微微颔首道。
外院中,崔渊盘腿趺坐在书房里,挨个点评着侄儿们练的大字。崔慎、崔敏都在写楷书,崔笃已经拿着他的字学行书,都被他毫不留情地狠批了一通。
“即便是楷书,亦不能太过圆润柔媚而失了风骨。你们可曾见过虞公(虞世南)、欧阳公(欧阳询)、褚公(褚遂良)的墨迹?好生临摹几年,揣摩其中的笔意罢。大郎,你的性情不适合写行书,勉强为之反而不美。我看你最好去临虞公、欧阳公的墨迹,练成了便是大善。”
崔笃、崔敏、崔慎皆听得连连点头,一脸信服。在国子学中、在各类文会里,他们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他人对自家叔父书画双绝的推崇。何况家中祖父、父亲也经常说起这位叔父的逸事。因此,虽然彼此不常见面,但他们也早便对他向往已久,同时也因血脉亲缘的关系,天然便有种亲近之感。
“四叔父最近可有墨宝?能让侄儿们一观么?”崔笃又问。
崔渊看了他们一眼,大笑道:“拿笔来!”
崔笃忙奉上纸,崔敏捧了砚,崔慎送上笔。崔渊遂豪气大发,在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了四个大字:筋骨气度。他的行书便如同他的山水画一般,气势锋锐雄浑,力透纸背。说是金戈之气也罢,说是杀伐之气也罢,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森然寒意。
崔笃、崔敏和崔慎连连叫好,捧着那四个字如痴如醉地欣赏起来。
崔渊笑看着他们,仿佛便透过他们,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第五十六章 中秋夜宴
当夜幕降临之时,崔府后园中的几棵桂树上挂起了一排精致的灯笼。月白色的帐幔绕着桂树围了起来,沉重而纹饰精美的乌檀食案依次摆成雁翅状,中间则留出大片的空地,以备歌舞奏乐之用。身在帐幔之中,周围的一切都被遮挡住了,只能望见头顶那片深邃的夜空,与那一轮静悬的圆月。
崔简提着一盏玉兔灯,从桂树后探出身体,却不由得被那一轮圆月吸引了注意力。崔韧在桂树间跌跌撞撞地找了几圈,终于看见他,喊着“阿兄”,便要去拿他手里的那盏灯。他手里本来也应该有一盏灯,眼下却不知道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崔简也便很大方地将自己的灯给了他。
桂树的阴影里,崔澄的庶子,六岁的五郎崔会悄无声息地站着。
“五阿兄。”崔简发现他之后,便冲着他灿烂的笑了起来。
崔会挪了几步,终于移到了灯笼的光晕下,有些拘谨地回了他一个笑容:“六郎。”他生得和父亲崔澄很像,性子却和生母一样沉默寡言。在崔府当中,也常常是被忽略的存在。除了晨昏定省的时候偶尔能见到他之外,只要崔澄和嫡母小郑氏没有想起来,他便从来不在人前出现。
“五阿兄知道月宫的故事么?”崔简问。关于嫦娥的故事,他也是前些日子才听王玫说过。出处自然是语焉不详,但故事的情节却是跌宕起伏。所以,看到空中的圆月,闻着桂花的香气,他便想起了月宫中那棵桂树、砍树的吴刚、捣药的玉兔和郁郁的嫦娥。
崔会摇了摇首,崔韧也跟着扭回了脑袋,好奇地看了崔会一眼:这位小兄长对他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那我给你们讲讲吧。”崔简一手拉起一个,又转回了桂树中间,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他那略有些稚嫩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出来,正盯着灯笼出神的崔渊勾了勾嘴角,神思不知不觉就越飘越远。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刚将四处游荡的心神收回来,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众多脚步声,有轻有重,有快有慢。他回首看去,便见袅袅婷婷行来的女眷们身边,一行或气宇轩昂或优雅潇洒的男子也缓步走了过来。
为首的男子年约五十来岁,须发皆已经斑白,却毫无半分老态。他双目精光湛湛,看似和悦的笑容中隐藏着锋芒,既不过分张扬亦不低调含蓄。这样的气质与脾性,在那些才华横溢的当世名臣之中,既不特立独行亦不平庸失色。然而,在某些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刻,他却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会对他高大结实的身量、鬼斧刀削般的脸孔产生深刻的印象。他,便是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家主,时任兵部尚书的崔敦。
在崔敦身侧走着的,是一位气质飘逸出众、皮肤白皙、容貌也十分赏心悦目的美髯公。他的眼角眉梢都带着格外和煦的笑容,性情看起来也十分和缓,甚至连说话时都不紧不慢。他便是驸马都尉崔敛,目前也有职官在身,为光禄寺少卿。光禄寺执掌酒醴膳羞之政,总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署,算得上是个悠闲职位,却也是四品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