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蕙娘望了一眼响着水声的屏风内,笑道:“祖母,儿听说四叔父和阿实回来了?”
“可不是刚进家门?”郑夫人道,“父子两个都是不省心的,把自己折腾得像在泥地里滚过似的。”她想起幼子方才那个模样,便忍不住银牙微咬:“你祖父当年从西域一路疾驰回来,也没成了他那样!”
小郑氏捂嘴轻笑:“阿家这么一说,儿还真想见见呢!四郎一向风度翩翩,自毁形象之事可从未做过。”
崔蕙娘也跟着弯起了嘴角。听得屏风后的水声停了,她又瞧过去,发现祖母身边的侍婢都垂着眼一动不动。一阵悉悉索索之后,一位身穿朱红色连珠禽鸟纹圆领袍的小郎君便转了出来。他披散着一头正在滴水的黑发,双眸乌黑清亮,肤色比养在家中的五郎显得更健康些。那张俊秀的小脸绽放出的笑容仿佛能感染人似的,令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阿实见过大世母、蕙阿姊。”
“赶紧过来,让世母好好瞧瞧你!”小郑氏笑道,把崔简拉进怀里,接过婢女递来的软巾给他擦干头发,“阿实长高了不少,瞧着也很结实呢!阿家天天担心四郎不会带孩子,这不是将阿实带得很好么?”
郑夫人刚要说话,外头便传来一声轻笑:“还是阿嫂公平些。”
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响起来后,便见一位头戴长脚幞头、身穿紫藤色小团花纹翻领袍、脚踏皂靴的年轻男子缓步走了进来。他身量颀长、肩宽腰细,显得格外挺拔飒爽。五官虽然俊挺非凡,但因肤色微黑,瞧起来完全不像是名动京城的书画大家,倒像是从边关赶回来的青年将领。
“四叔父。”崔蕙娘避席行礼。
“阿爷。”崔简眼睛亮晶晶地,“很久没见阿爷这么干干净净了!”
崔渊嘴角那抹笑容僵了僵,无奈道:“阿实,我也只是最近才开始蓄须而已。”甫出场所营造的翩翩佳公子形象,转眼间就被童言稚语刺得千疮百孔。他终于略有些认真地开始反思,自己在儿子心目中到底变成了何等模样。
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顿时忍俊不禁。
“不是饿了么?你们爷俩先用些吃食垫一垫。夕食的时候,正好举行一个小家宴,给你们接风洗尘。”郑夫人道,吩咐女婢将准备好的吃食端过来。
婢女们已经在内堂的一角摆了两张食案,上头放着两碗碧色的槐叶冷淘,几碟做成不同花样的酥蒸饼,另还有些肉脯、酢菜、菹菜之类的佐餐小菜。吃食并不算多,也确实只是为了垫一垫而已。
父子俩在路上也就吃了两个胡饼充饥,此时不必装也是有些饿了,于是便将槐叶冷淘、酥蒸饼都吃了个干净。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见他们吃得欢,也取了侍婢们端来的应季嘉果尝了尝。
随后,郑夫人、小郑氏、崔蕙娘就问起了他们在外头的见闻。崔渊并不多说,崔简则讲得头头是道。因崔渊事先嘱咐过他别再提起王玫,他便省去了那些不说,将跟着平民百姓家的孩童一起玩耍游戏描述得很是生动。
“我学了编草蚱蜢、芦苇笼子、花环和柳环,蕙阿姊想要的话,我给你编。”当他那双澄净的眼眸看过来的时候,其中的好意和真切不管是谁都难以拒绝。崔蕙娘虽对那些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由得连连点头,笑道:“阿姊就等着你的礼物了。”
崔简想了想,认真地算了起来:“大兄、二兄、三兄、五兄,英娘也要送。”两位世父家中的兄弟姊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小小的年纪,就如此细心周到,让郑夫人和小郑氏更是疼爱到了心里。
郑夫人叹道:“也不知他这性子是随了谁……”说着,她忍不住横了儿子一眼。这幼子从小便不在人情往来上费工夫。有了书画大家的名声之后,他那性子便是再轻狂些也有人赞魏晋名士风流,便更是粗疏得很了。当年卢氏虽然也是个好的,但性情内敛些,也没有阿实这么贴心。
就这样闲谈了一个多时辰,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暗下来,也到了坊门关闭的时候了。傍晚的时候天气也凉快些,郑夫人便吩咐在后园的水阁里摆家宴。
这时候,二郎崔澹之妻清平郡主也带着幼女英娘来了。英娘是眼下在崔府中最小的孩子,比崔简小了四个月,生得粉雪可爱,就是身子骨略有些弱。清平郡主疼惜女儿,这样炎热的天气,暑气未散的时候是不会带着她出门的。郑夫人也体谅她,并不因此与她生了间隙。而清平郡主也不似其他宗室贵女那般跋扈任性,孝敬翁姑,体贴夫君,妯娌间也处得不错,与真定长公主一样,曾多次得圣人赞誉赏赐。也有人背地里羡慕崔家运道实在不错,竟得了这么两位好性子的金枝玉叶下降。
“听说四郎回来了。”清平郡主淡淡地笑道,看了看正温和地陪着英娘说话的崔简,目光柔软了许多,“阿实可算是回家了,英娘一直记着你呢。咱们家里,也只有阿实能和英娘一起顽。”大房还有一个六岁的庶子五郎,但清平郡主素来是当他不存在的。
崔渊便笑道:“我总算是知道了,从阿娘到两位阿嫂,还有蕙娘、英娘,都只盼着阿实回来,我是否跟着家来却是毫无干系了。”
“本便是如此。下回你走了,别带上阿实就好。过了十年八年再回来,正好赶上阿实娶新妇,你也便可功成身退了。”小郑氏回道。
崔渊还未说什么,崔简便突然扑进了他怀里,闷闷地道:“我要跟着阿爷……”
崔渊揉了揉他的脑袋,垂目微笑道:“也罢,这一回就在家中多待一段时日。”
郑夫人摇了摇首,却也是难掩喜色:“只怕你这‘多待’也待不了多久。”
天色已然不早了,一家人便先去了水阁。路上正好遇见大步流星走来的崔澹。崔澹身为武官,自是英姿勃发,举止之间干脆利落又不失世家子的优雅。他与崔渊都与父亲生得相像,两人光是脸孔就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崔澹已经蓄须,颇有几分豪放之感。而面部光洁的崔渊显得年轻许多,也更有朝气。
“四郎可算是回来了!阿娘,今日可得多备些酒,我要与四郎好好喝个够!”他呵呵笑着,因性子粗豪,也学不来那种文人执手相对的模样,忍不住用力地捶了捶弟弟的胸膛。崔渊也毫不在意地捶了回去。
“你只是想找个借口喝酒罢!”仍穿着一身浅绯色襕袍的崔澄也走了过来。他生得像母亲,面容寻常,但胜在气度儒雅出众。见了幼弟,他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又道:“不过,今日特别些,多喝几斛酒也无妨。”
“你阿爷呢?”郑夫人问。
“今日像是有什么事,阿爷被圣人传召了。”崔澄道。
崔敦如今是兵部尚书,因圣人垂询政事而晚归已经不是一两回了,家里人早便习惯了。郑夫人也不觉得失落,反而笑道:“也好,他不在,你们反而更自在些。我叫人备下玉明春、三勒浆、龙膏酒、葡萄酒,随你们想喝什么,只是别误了明日点卯。”
“儿子省得!”
郑夫人又特地嘱咐崔渊道:“你也别喝多了。明日一早,别忘了带着阿实去公主府拜见你叔父。贵主最近都住在别院里,你也去一趟。那别院就在宣平坊的东北角上,也不远。贵主一向喜欢阿实,你们父子便是去陪一天也使得,横竖也没什么事。”
听得“宣平坊”三个字,崔渊微微一怔,勾起了唇角:“贵主别院里的风光定然不错,儿子想在那里住上些时日。”说完,他心里轻轻一动,竟一时辨不清到底是确实好奇别院风光,还是好奇在那宣平坊中住着的王家人。
郑夫人也知道他对园林的痴性,便道:“让子由陪着你住!不然你在里头流连总归不好。”这么说,便是答应了。
☆、第四十四章 心中志向
却说王玫与崔氏父子道别之后,便缓步回到青光观。离道观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便瞧见山门旁边停着自家的乌檀马车,不禁有些惊讶。昨日中元节设坛打醮,父母带着侄儿侄女们赶来探望她。一家人坐在她的寮舍里说了好些话,又一同去了附近的水渠里放河灯,最终尽兴而归。按理说,这才是第二日,母亲李氏应当不会这样着急赶来看她才是。
莫非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此,王玫眉头微蹙,加快了脚步。兄长尽全力筹备府试以及应付元十九,连中元节也抽不出空来,莫非忙得病倒了?阿嫂怀胎也很是辛苦,据说身体刚刚好转,又有了孕吐反应,仍须继续在床上静卧一段时日。他们已经是家中的主心骨,支撑着整个王家的稳定,可千万不能出事。
端坐在马车中的王珂静静地望着由远而近匆匆行来的妹妹。目光在她身上宽大的灰蓝色轻纱道袍上停了停。他仍然记得,妹妹以前喜欢各种轻薄些的颜色,认为过于浓郁的色彩太夺目了,缺少风华。然而,经历一番事之后,她对衣衫式样、颜色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任凭身边的婢女替她选择搭配。而今,身为出家之人,她甚至穿得比守孝或守节的寡妇更素淡些。
她才多大的年纪?便对妆扮自己失去了兴趣,亦不愿意再嫁。他怎么能容许她这样委屈孤单地度过一生?
“九娘。”他抬手拨开纱帘,温声唤道。
“阿兄。”王玫见是他,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阿兄是特地来看我的么?阿嫂可安康无事?”一段时日不见,兄长看起来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仍是那般风雅翩然,神情也温和轻松。无论是贡举之事,或是元十九之事,应当都很顺利罢。
“你不必担心,家中一切安好。”王珂知道她想岔了,宽慰她道,“我是特地来接你的。事情都已经了结了,心头大患再也不足为惧,你安心跟着阿兄家去罢。我们这便去辞过观主,还能赶上在家中用午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