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嫌,打消兄长做月老的心思,王玫此前从未仔细打量过他。如今她认真地端详了一番——修眉俊目、鼻梁高挺,确实是个长相很正派的俊秀书生。但与那些想象中的书呆子相比,他显得更沉默而坚韧,既没有迂腐之气,也没有那种名士的狂放之性。
王玫不得不承认,兄长看人很准。如钟十四郎这样的人,沉稳可靠,确实是个可托付之人。但是,他越是值得托付之人,她就越不能就这样拖累了他。这人是没落三流世家之后,身上同样背负着振兴家族的责任。妻室子嗣,都不应该成为他的弱点。
“钟十四。”王珂望了望妹妹,又看向木亭中的好友,露出了满足的笑意,“能如约看到你,我实在是松了口气。”他果然没有看错人,在这种时候还愿意应承婚事,人品胆量都是绝佳的,日后必有成就。
钟十四郎放下文卷站了起来,对着兄妹俩行礼:“王七,王娘子。”他似乎并不意外王玫也跟着过来了:“你在信中所言之事,确实非常紧急。我已经想过了,绝不会辜负你的托付。”说着,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好友身后那个纤细的身影上转了转,便移开了。
“我就知道你必定会答应。”王珂笑道,遂正色躬下身行了一个大礼,“公致的恩情,王七记下了,日后必当回报。”
钟十四郎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沉声道:“你我相交一场,又与王娘子有缘,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王玫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将她丢在一旁,似乎就打算这样将事情定下了,突然觉得有些想笑——这可是她的事,怎么没有人问一问她的想法?——当然,被人爱护的感觉确实也很不错就是。笑意从心底涌了上来便止不住了,她低低地笑出声来,自是引起了身边这两个出色男子的注意。
“九娘,可以安心了罢?”王珂挑起眉。
钟十四郎仍然静静地望着她,眼中盘旋着温和之意。
“阿兄,我有话想和钟十四郎单独说。”王玫勉强收了笑声,脸上却仍然留着笑意。
王珂怔了怔,看了钟十四郎一眼:“好罢,你有什么话,尽管问钟十四便是。阿兄到外头看一看那幅礼佛图。”倘若好友能表明他的决心,想必妹妹便不会再抗拒这场婚事了罢。他觉得钟十四郎可托付自然不够,须得妹妹觉得他是个良人,日后婚姻方能琴瑟和鸣。
钟十四郎也有些意外,点点头,退两步,示意她走进木亭中:“日光炽烈,久晒伤身。王娘子,请。”
王玫便带着丹娘走进了木亭,也不管地上铺着的苇席茵褥有多陈旧,便跽坐下来,举止间皆是优雅从容。钟十四郎在她对面坐下了,两人相隔不近不远,既不显得亲近也不显得十分疏远。
王玫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年轻男子,心中慨然一叹:越是这样优秀的一个人,越不应该被她拖累。她直觉认为,兄长必然不会越俎代庖,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他。然而,他才应该是那个最有权利知道一切的人。所以,兄长安心让他们相处,想必也是认可她将事实和盘托出罢?
“钟十四郎,我想先向你道谢。当初帮我解围之事,我始终没有当面谢过你,实在是失礼了。”
钟十四郎微微摇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那个带你逃走的小郎君才是首功。”
王玫听了,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你是你,他是他,都是我的恩人。既然你是我的恩人,我便不想因此事拖累于你。我年少时错爱了人,将一头狼当成了良人,遭他抛弃后另嫁他人。不料他又来纠缠,使我不得不与夫君和离。这头狼紧咬着我不放,逼着我再嫁给他,我自是不愿意。但他有先前私相授受的把柄,又拿我家名声威胁,实在无法,兄长才想出了‘尽早嫁掉’这个主意。他认为你是可托付之人,我也觉得你人品才学俱佳。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选择你。”
钟十四郎一怔,眉头轻轻拧了起来:“我知道日后可能会面对什么,但我愿意娶你,也相信你我必能共度难关。”
王玫笑得更是坦荡,目光诚挚地望着他:“这是我的难关,不是你的,又何必将你拉进来?我虽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但已和离归宗,身后又有这头狼咬着,而且身体不利于子嗣。你娶了我,委实是弊大于利。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我却不能给你带来什么,这桩婚事实在是不合适。”
钟十四郎垂下眼,毫不犹豫地道:“我并非为利而娶你。”
“那你也不该为朋友之义娶我。婚姻大事,岂能如此轻易决定?”王玫摇了摇首,万钧压力之下,她的脑筋也转得更勤快了,就似突然开了窍一般,“若你明经科高中,由我阿兄牵线搭桥,想必也定能娶得上我们一房分支的嫡女。既能娶五姓七家女,又不虞小人作祟,振兴家业指日可待,实在没有必要牵涉此事。”
钟十四郎望着眼前这个细细为他分析的秀丽女子,心中升起了苦涩,却又有几分愉悦。他其实尚不明白为何看到好友的信之后,根本没有细想,就决定答应这桩婚事。但自从在洛阳城郊见到这个身影之后,只要她在场,视线便总是不由自主地会随过去。听到她述说那些过去,他心中有些酸涩,也更佩服她的坦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勇气将错误如实告知,更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胆量独自承担因果。
“王娘子,我已经答应了七郎,一定会照顾好你。那元十九竟然出言威胁于你,想必忍耐不得太久。只有与人成婚,才能迫使他不得不放弃。为了经营自己的文名,他必然不敢再妄动。有了时间,我们才能更从容解决他的胁迫。”
“这桩婚事,我不能答应。”王玫的脊背挺得笔直,微微抬了抬下颌,坚定地回答,“你是阿兄的好友,又是我的恩人,我不想连累你。你值得更好的女子,值得拥有更好的前途和家庭。”说实话,经过这番接触,钟十四郎的人品和坚持让她十分感动。如果没有元十九这个人渣紧迫盯人,如果不是她的身体已经损坏,说不定阿兄确实能成功地当一回月老。可是,眼下没有如果,她做不出来转嫁灾祸这样的事。
钟十四郎深深地看着她,突然道:“若是权宜之计呢?你也不答应?”
“权宜之计也于你有损,好端端的成婚又和离,不是什么好名声。”虽然刚来了几个月,但生活在这样一个世家中,她也明白了一些基本的高门礼法规则:要娶五姓七家之女,或嫁五姓七家之子,好名声必定少不了。世家好名,权势是背后的盘算,但名声必是不可或缺的。钟十四郎在家世、权势上已占不得优势,只能好好经营名声才能取得认可了。
说完这些,王玫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了很多。她款款立起来,朝对面的钟十四郎行了一礼:“不论如何,我必须谢谢你不计后果伸手相助的恩情。不过,我心意已决。”她走出木亭,刚想往外走,突然停下了步子,压低了声音,“钟十四郎……这里有没有别的路?”兄长为她盘算了这么多,甚至不惜拉下面子向好友求助,她却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眼下,她实在是没有勇气面对或许充满了无奈的阿兄。
钟十四郎从怔愣中回过神,指了指另一边:“从这里出去,经过大片寮舍,便可直通山门之外。不过,如今王娘子还须小心自己的安危。”
“多谢,我会留意。”王玫带着丹娘走了几步,又回首道,“烦劳……过一段时间再去找我阿兄,可好?”
钟十四郎不由得失笑了,颔首道:“好。”
得到钟十四郎的保证之后,王玫便快步走出了这片松林。丹娘紧紧随在她身边,警惕地左右看着,唯恐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登徒子来。然而,此处确实十分偏僻寂静,又没什么好景致,除了在角落里清扫的小沙弥之外,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主仆二人绕过人流多的寮舍,找了位小沙弥带路,直奔山门外。
直到坐上自家那辆乌檀马车,王玫才松了口气。
“九娘……”丹娘跽坐在她身边,低声道,“拒绝了这位钟郎君,还有什么法子……”
“暂时没什么好法子。但若是用这个法子,我于心不安。”王玫轻轻一叹。
“可是那钟郎君……”似是对九娘有意。丹娘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既然九娘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决然之态,她这贴身侍婢也没有资格置喙什么,只需听令便是。
王玫托着腮,隔着薄纱车门帘望着这座寺庙巍峨的山门,忽然心生了想逛逛这座长安城的念头。
此时刚入了七月,仍在三伏之中,很是闷热。她也知道,这样的天气实在太不适合游玩了。但是,心中一直闷着事,也只有到处逛一逛,看一看这座长安城不同的风景,或许才能开怀一些了。而且,回到长安已经两个多月,除了去曲江池、赴宴、来大兴善寺之外,她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第三十五章 偶然相遇
因是三伏天气,且刚过正午,长安街头不复往常那般车马如龙的繁华景象,连埋头赶路的行人也少了一些。在这种仿佛只要略抬一抬手便汗出如浆的时候,出门讨生活的平民百姓也不得不避开暑热,选择较为清凉的清晨或者傍晚出行。而那些必须在这时候出门的富贵人家,则在马车或牛车里置了冰盆,驱散闷热的暑气后便舒适多了。
一辆乌檀马车不紧不慢地在宽阔的街道上行驶着。两匹油光水滑的温顺母马踏着小步,在马车夫刻意的放纵下,随意地转着方向,穿过一道道坊门、越过一条条街道。马车上,竹卷帘半垂半落,挡住了炽烈的日光。薄纱制成的马车门帘已经束了起来,通风散热。而斜倚在马车内的年轻女子则好奇地望着车外的景物,眼中充满了赞叹之色。
长安城修得规整而严密,若远远望过去,难免会为它的宏伟规划所惊叹。然而,倘若从每一个里坊中穿过,又能欣赏到与众不同的景色。漂亮的宅第园林、庄严的寺观、高低错落有致的房屋、旌旗招展的食肆酒肆,或忙碌或轻松的人群。每一座里坊,都仿佛独一无二的画卷,具有不同的生命气质。
“丹娘,前头似有个不错的食肆,去买些吃食罢?”王玫忽然指着路旁的一个小食肆道。那食肆似是专卖汤饼和蒸饼,大热天里蒸汽腾腾,里头的店家与食客俱是挥汗如雨,却依旧很是热闹,想必口味应该也不错。
丹娘犹豫了一下,瞧了瞧身边的三个大食盒:“九娘,咱们一路已经买了不少吃食……这种天气,吃食也存不住,若想带回去给郎主、娘子尝尝,恐怕便要坏了……”
王玫勾了勾嘴角:“我想尝尝,说不定这家的汤饼和蒸饼味道格外好一些呢?”丹娘自是不能理解,心情不好的时候若是暴食一通,说不准便能靠着食物治愈自己了。然而,有这位忠心耿耿的贴身侍婢在旁边盯着,她也不好意思吃下那么多,买来的各色吃食都只略尝了尝便放下了。连暴食都找不着机会,她越发觉得有些郁闷了。
丹娘想了想,点点头,敲了敲车厢,对外头道:“九娘想尝尝那边食肆中的汤饼与蒸饼,可否烦劳赵九大兄走一趟?”
一直在马车旁边步行护送的赵九早就汗湿重衣,发现小食肆旁边还有个酒肆,沉声道:“天气炎热,九娘可还觉得口渴?想饮什么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