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自然知道先生们对他耗费半日时光学骑射顽游戏并不赞同。只是因着他年纪小,爹娘又护着他,所以才不曾多言。如今他的年纪在别人看来已经不算小了,脾气耿直的两位阁老自然不会再容忍下去。可是,凭什么他们觉得骑射和游戏不好,他就非得认同他们,听他们的话呢?
“这么说,你不读书就是为了与他们置气?”张清皎挑起眉。
“我,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觉得,他们想怎么安排我的时间,我就必须听他们的。连爹娘都不会拘束我,他们凭什么?!”朱厚照撅起嘴,“明明他们是臣,就该遵守为臣的本分,就该听爹的安排。连爹都不说我,他们凭什么说我!”
“所以,你是在表明态度,意思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是吗?”张清皎道,“我们暂且不讨论他们那张折子里所说的是对是错。你先说说,你这种逃学的行为合适么?难道只有逃学才能表明你的态度?”
朱厚照一噎,垂下了小脑袋:“……不……不是。我可以和爹娘说……”
“可你偏不说,而是闷不吭声地闹出了逃学之事。你猜,下午诸位阁老会和你爹说甚么?他们会就此妥协,还是更强烈地要求你应该好好读书?”张清皎挑起眉,似笑非笑,“你爹本来能够用几句话就将这件事平息,可你偏偏将它闹大了,你觉得该怎么办?”
朱厚照悄悄地抬起眼,看了看自家爹。朱祐樘朝着他微微一笑,脸上皆是鼓励之色。他便仔细想了想,道:“我先去给先生致歉?然后告诉他们,学骑射和顽游戏能让我身体更健壮。而且,骑射和游戏从来没有影响我的学业。”逃学确实是不尊重先生的表现,今日当值的是西涯先生,他的确应该道歉。
“你明白对错是非,我很高兴。”张清皎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朱祐樘则将儿子揽进怀里,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你娘之所以问了你这么多话,便是想让你明白,错了便是错了,不管因为甚么理由做出错事,都是不应该的。而且,解决问题的方式有许多种,选了错的方法,反倒容易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你看,你这么明白地与阁老们说,不是更好么?”
朱厚照皱眉道:“但是这么和他们说,他们不一定会认同啊。”
“那又如何?”朱祐樘轻描淡写地回道,“只要我和你娘认同,他们认不认同又有何妨?”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忽然心领神会——原来爹并不是只有温和的一面,反倒是该霸气的时候就霸气,只是这种霸气和他所理解的并不一样罢了。是啊,他怎么就想岔了呢?爹是皇帝啊,只要爹觉得让他学骑射顽游戏是对的,谁又能越过爹安排他的生活呢?
“大哥儿,你能为了骑射与游戏逃学,是不是你觉得骑射和游戏比读书重要?”张清皎忽然又问,“娘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究竟喜不喜欢读书?”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话究竟该怎么回答,爹娘才会觉得满意。可他在爹娘面前向来是有话直言,不会轻易撒谎,所以他想了想,坦白地道:“我不是不喜欢读书,是不喜欢坐在文华殿里反反复复地读同样的书。我也不喜欢背下那些释义,就像是非得所有人对书的理解都一样似的。我记得娘以前说过,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谁都不能断定自己的理解才是对的。凭什么那些释义就是对的,我的想法就是错的?”
“我知道我年纪小,很难理解那些书里的句子。但是等我长大了,也许就能想清楚了呀。现在我想的是错的,以后说不定就对啦。先生们说的话可以作为参考,我自己想通了不是更好嘛。”说起对读书的想法,小家伙也已经头头是道了,可见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
“嗯,读书是很重要。不读书,很多事情都会不明白。所以……我也不是为了骑射和游戏就不想读书了……可是,跟着爹娘读书,就是比在文华殿里读书有意思。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爹娘比先生们懂得多呢。”他跟在爹娘身边时,能听到税赋、经济庶务、农事、商道、舆图、世界等等很多有趣的事。虽然大多数时候他听不明白,可是不妨碍他觉得这些事充满了奥秘,更不妨碍他觉得爹娘很厉害。
张清皎勾起唇角:“那你觉得,为甚么刘阁老和王阁老不让你学骑射、顽游戏?”
朱厚照迟疑了一会儿:“玩物丧志?”这个词儿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过了,印象很深刻。
“仅仅只是这样?为甚么玩物会丧志?你懂了么?”张清皎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额头,“这回逃学,是你做错了。那娘便罚你将这件事调查清楚,了解阁老们为何会有这种态度。如果你能真正明白他们的想法,说不得也能理解他们的忧虑。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个时候你就懂得该怎么说服他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眼下是弘治十一年三四月份
照照目前七岁(准确地说是六岁半)
他很聪明,但又有些任性。所以有时候是熊孩子,有时候又是个想得很明白的机灵鬼。
脾气是改不了的,但是看待世界、解决问题的方式会有区别
第439章 寻找答案
此时, 朱厚照逃学的事儿也已经在内阁传开了。
空等了一上午的李东阳倒是情绪稳定, 呵呵笑道:“太子殿下到底年纪尚幼, 时有厌学也在情理之中。以殿下的性情,入学两年来才任性这么一回,已经是殊为难得了。”别说太子殿下了,便是当年的皇帝陛下也有不想学的时候呢, 他们这些做先生的都已经习惯了。
谢迁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刘健与王恕两位身上停了停。可不是么,教了太子殿下两年, 他们都知道这孩子的性情很有意思。用通俗的话来说, 只能顺着毛捋, 不能一味逼着他去做甚么。只要他自己想通了, 就算不喜欢也会克制自己的脾气。今天忽然闹了这么一出, 可不正是因着炸了毛的缘故么?
刘健和王恕脾气直,两人都皱紧了眉头。王恕老先生不仅严于律己,对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的期待亦是极高, 便道:“西涯何必替殿下描补?殿下说来也已经八岁(虚岁),年纪不小了。偶尔厌学能够理解,逃学之举却委实不太应该。这不仅是对先生的不尊重,更是对往圣的不尊重。”
刘健则坦然道:“想来,殿下应该是对我们上的那封折子不满。不满归不满,以逃学作为手段, 可见殿下的心性不如陛下多矣。”他想得更远些——若是一旦不满,就以这种方式来表达。等到太子殿下登基为帝,是不是一不高兴就会罢朝?不管他们怎么进谏, 不想听就不听?这样的脾气可不是一位明君该有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像陛下呢?
徐溥略作思索,笑道:“不过是有些孩子脾气罢了,诸位不必多想。太子殿下在文华殿的学业当如何安排,还得看陛下的意思。若是太子殿下实在不愿意,倒是不宜操之过急。毕竟如今殿下学业与玩乐兼顾,从来不曾耽误读书。一味不许玩乐,恐怕他一时间难以理解咱们的苦心。”
“谦斋先生(徐溥号)所言极是。”谢迁接道,“太子殿下的性情与陛下截然不同。咱们也不可能期待短短两年之内,太子殿下便能如陛下那般温文尔雅、虚怀纳谏。至于玩乐之事,西涯与我也必会谨慎教导。”
刘健沉默片刻,道:“其实,适当玩乐并非不可。诸位应当知道,我与介庵公(王恕号)所虑——”玩乐并不是他们的重点,骑射才是啊!说白了,就算他脾气再耿直也知道,哪个皇帝没有一点兴趣爱好?若是一味顺着那些言官的意思,非得逼着皇帝做个圣人,那便势必物极必反。若是李东阳和谢迁教得好,不让太子殿下玩物丧志,他自然不会有甚么意见。可是,骑射……
王恕也长叹一声,拧紧白眉摇了摇首。他经历了英庙、景帝、宪庙、当今四朝,当年英庙北狩风雨飘摇时,他不过是个刚中进士不久的庶吉士。可那时国将倾覆的颤栗与忧怖,之后兄弟阋墙的残酷,却早已深深印刻在了他的骨髓中。他真的不希望再一次重复北狩的悲剧,再一次重复骨肉相残的惨事,再一次有无辜忠臣被卷入其中。
这时候,司礼监的宦官来报,皇帝陛下有请几位阁老前往乾清宫。阁老们沉默着来到乾清宫,给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行礼。朱祐樘给他们赐座后,便温声道:“太子早晨擅自逃学,实在对不住西涯先生。朕与皇后都已经教训过他了,他也知道自己错了。”
朱厚照低着头,老老实实地道:“是我错了,请西涯先生和诸位先生见谅。我以后再也不会逃学了,有甚么事都会向父皇和母后直言。”说着,他抬起首道:“而且,也会和各位先生直说。”
“太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错,那便无妨了。”李东阳呵呵笑道。他本便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自然顺水推舟地就接受了致歉。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将太子殿下教得很好,他和谢迁其实一直很放心。这回显然只是一个意外,也不必惦记着不放。
见状,诸位阁老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便听朱厚照又道:“这次我逃学,是因为听说刘阁老与王阁老上折子想让我整日上学。我觉得,读书上学确实很重要,但骑射游戏也同样重要。读书能让我明事理,骑射可让我身体康健,游戏能让我放松身心。”
这些话都是他从爹娘曾提过的词句里提取出来的,肯定比他自己说更容易让人信服。“母后曾言,君子不仅应该擅书,而且须得礼乐射御书数样样齐全。我觉得很有道理,也会努力成为六艺皆备的君子。”
“……”一时间,五位阁老都有些无言以对。这是《周礼》中提到的,亦是圣人所言。太子殿下抬出了圣人之言,他们还能如何反驳?难道说圣人说得不对?如今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只需要知礼读书就够了?
朱祐樘微微勾起唇角,满眼赞许地朝着儿子轻轻颔首。朱厚照抬了抬下巴,转身便出去了。临出门前,他听见自家爹含笑的声音:“诸位爱卿,这礼乐射御书数不仅是太子的目标,亦是朕与皇后的期望。因此,半日读书便够了,剩下半日就让他好好修习其他五艺罢。尽管放心,六艺须得齐修,朕不会让他耽误读书。”
五位阁老还能说甚么呢?当然只能默认。至于他们内心深处的忧虑,只能靠李东阳和谢迁的悉心教导了。唉,无论如何,皇帝陛下正值年富力强之时,身体也已经养得康健不少,离太子殿下登基还早着呢。有陛下约束,皇后娘娘亦是明理的,应该不会重复英庙旧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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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受了自家娘的惩罚,得了一个新任务。虽说目标是了解刘健和王恕为甚么定要拦着他学骑射顽游戏,但他自然不可能贸然去询问他们原因。就算他年纪小也知道,有些原因藏得很深,并不会轻易地说出来。不然,娘就不会将这个看似简单的任务交给他了。
他思索了许久,决定去问一问更多人对此事的看法。娘说过,唯有大量的调查才能得到真相,有时候要将自己当成查案者,绝不能偏听偏信。就算调查的不是阁老,从其他人的想法中应该也能推测出他们在想些甚么。毕竟,许多人的思考都是很相似的。
于是,朱厚照首先将目标定在了一群叔叔与小舅舅身上。但他很快就发现,从他们那里听不到甚么实话。叔叔们都很宠他,看着像是过得很惬意很随心所欲,但其实他们是最懂得“分寸”的,知道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至于小舅舅,嗯,他是真的甚么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真正的原因是很难说出口的?
谁会毫无顾忌地告诉他呢?朱厚照眼前闪过了大舅舅张鹤龄的身影,可大舅舅平日里忙得很,就算是休沐也很难寻见他的踪影。他曾经听娘提过,大舅舅似乎一直在户部统计田亩帮她的忙。虽然他不明白娘关注农庄的事儿和户部到底有多少关系,但大舅舅确实很忙碌没错。唔,抽空去一趟寿宁侯府看看罢。
转眼便到了休沐的时候,朱厚照顺顺利利地骑马出了宫。他在半年前终于描绘出了极为精准的宫中舆图,几乎所有人都一看就懂,于是成功地获得了出宫绘制京城舆图的新任务。自那时起,每次休沐他都很少安安生生地在宫里待着,而是骑着马在京城里一座坊一条胡同地转悠。当然,他身边免不了有锦衣卫相护,安全从来都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