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趁着朱祐樘与群臣正在早朝,农人便来到宫城前击响了登闻鼓。
“咚,咚,咚”!登闻鼓浑厚的声音自午门传来,正在奏事的群臣停了停,抬首望向了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朱祐樘眉头微皱,命掌锦衣卫事的都指挥同知朱骥亲自前去探看情况,据实以报。奏事继续进行,但没有等众人商议出什么对策来,朱骥便匆匆而入,跪地说是有要事启奏,却不提究竟是什么事。
想当然耳,他刚奉命出去查看,此事定然与方才击登闻鼓有关。性情直率的吏部尚书王恕直接道:“击登闻鼓之事有甚么不能让我等知晓的?还须得向陛下密奏不成?朱同知不如据实直言罢。”
首辅刘吉心里赞同王恕所言,觉得朱骥连内阁都不想说显然是不将他放在眼里。但他与王恕是死对头,王恕赞同的他必定要反对,王恕反对的他必定要赞同,于是接道:“想来,朱同知必定有自己的考量,不如便让他单独向陛下奏明此事罢。”
徐溥和刘健听了,不由得为之侧目。众言官对刘首辅的品行本来就持怀疑态度,见状便跃跃欲试想跳出来直接唱反调了。眼看着一场争吵即将开始,朱祐樘及时表明了态度:“朱爱卿,尽管说便是。”
朱骥犹疑片刻,黑色的脸膛都涨成了黑红色,不知该如何述说是好。他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无论如何措辞似乎都有些不妥。不过,他是武将,不是文臣,让他想方设法委婉地说明此事,本便是太过为难了。于是,他一横心,直说了:
“启禀陛下,有一来自广东肇庆府连山县的农人,自称是孝穆太后的兄长李福,告纪父贵、纪祖旺兄弟冒认皇亲。”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令上至朱祐樘,下至朝中众臣无不怔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冒认皇亲这件事
历史上闹得可大了,而且前后持续好几年
嗯,我想快刀乱麻把这事儿解决了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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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差不多赶上啦!心里好高兴~
第181章 亲自审理
怔愣之后, 是长久的沉默。
三位阁老均望向皇帝陛下, 各有所思;六部尚书侍郎等也皆默然不语, 神色各异;就连平日里跳得最欢的言官也没有贸然出来说什么,毕竟他们亦需要时间来理解这出自国朝立国以来从未发生过的闹剧。
怀恩与萧敬等皆满怀担忧地打量着皇帝陛下,唯恐他怒急伤身。然而,令人意外的是, 朱祐樘反倒是很冷静。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确实很震惊,但回过神之后, 他竟然不觉得十分意外。第一时间浮现在心头的并不是否认与难以置信, 而是颇有些讽刺地想道:果然如此。
也许在昨日皇后提及的时候——或者更早之前, 他便已经开始怀疑纪氏兄弟了。只是对照顾母族亲人的执念, 对娘亲的补偿之心, 令他不由自主地便无视了这些怀疑而已。他一厢情愿地将他们当成亲人,一厢情愿地待他们好,一厢情愿地掩耳盗铃……
众人本以为皇帝陛下会控制不住情绪而大怒, 但实际上他的神情变化似乎比底下的文武群臣还少一些。开口说话时,语中听起来也并无明显的怒意:“按律,击登闻鼓者,由都察院问明情况后负责审理。不过此事乃朕的家事,理应由朕亲自审理,督察院从旁协助。”
“臣等遵命。”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出列行礼道, 其他人也没有异议。
“内阁与吏部尚书旁听,此事涉及的不仅仅是冒认皇亲而已。”朱祐樘又道,“将那自称孝穆太后之兄李福者, 带到乾清宫。传召纪氏兄弟入宫,且将寻访他们二人的内官蔡用一并传唤至乾清宫。”
说罢,皇帝陛下便示意退朝。乘舆即将停到乾清宫前时,他忽然道:“先去坤宁宫。”
跟在御驾后的三位阁老、吏部尚书以及督察院左右都御史等都怔住了,来不及劝谏,便眼睁睁地望着皇帝陛下的卤簿绕过了乾清宫,直奔坤宁宫而去。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就见怀恩停在他们面前,淡淡地道:“任谁遇到这样的事,也难免心里难过。万岁爷尚且年轻呢,一时情绪不稳也在情理之中,诸公以为呢?”
众人回想起自己年轻气盛的时候,再想想方才皇帝陛下的反应,不得不说确实已经极为克制了。他并不是没有情绪、没有愤怒,只是不想在百官面前显露出来,有损自己的威严罢了。此刻回了后朝,稍稍放肆些又有何妨呢?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皇帝陛下寻求安慰时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而是皇后罢了。
此时的张清皎刚听说有人击响了登闻鼓。鉴于击登闻鼓不算太新鲜,一年到头总有几回,她也并没有立即联想到冒认者身上。毕竟,有几个罪犯会头天刚见面,计划都还没怎么好好商讨呢,第二天就火急火燎地开始狗咬狗了?
这时候,听得外头宫人禀报皇帝陛下来了,她心里才微微一动。听脚步声,皇帝陛下的心绪似是有些乱,冒认者竟然真的击响了登闻鼓?!他们竟连一天都等不得了,以为编一套谎话就能将纪氏兄弟的荣华富贵夺为己有?!
想到此,张清皎蹙起眉来,刚立起来想迎出去,朱祐樘已经快步朝她行来,神情晦涩:“卿卿……”
肖尚宫与沈尚仪立即带着宫人太监等退了出去,坤宁宫内瞬间便只剩下帝后二人。朱祐樘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微微地颤抖着。显然他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但他却不想在自家皇后面前失控,不想吓着她,因此只能勉强自己消解心底翻江覆海的怒意、失望与愤慨。
张清皎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眼下他受到伤害的模样。之所以隐瞒他,之所以择取时机揭破纪氏兄弟,为的便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他所受到的伤害。可是,既然冒认之事已经发生了,封赏也确实封错了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受伤、会难过。这是任何人都无力改变的事实。
她端详着他的面容,默不作声地轻轻握住他的拳头,而后依偎在他怀里。
怀中的温暖让朱祐樘眼底的怒火略松了松,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个来回,终是压下了翻滚不休的情绪,低声道:“卿卿,有人到午门前击登闻鼓,自称是娘亲之兄,状告纪氏兄弟是冒认者。呵,来自广东肇庆府连山县,可真是巧啊。”
张清皎将脸庞贴在他的胸膛上,掩盖住自己此刻的神色:“怎会如此?纪氏兄弟不是当地官员和乡亲耆老一起推举的么?他们的来历证据确凿,这个击登闻鼓的人该不会是眼红他们如今过得好,有意诬陷他们罢?”
“卿卿,你昨日也提过乡亲耆老推举一事,倒是提醒我了。纪氏兄弟明明品行不端,为何那文书中众口一词地夸他们秉性忠厚?唯有两种解释,一则他们与我一样,受了纪氏兄弟蒙蔽。他们二人佯装好人,一装便是数十年,没有任何人察觉他们的本性。二则他们被利欲熏心的纪氏兄弟说服,骗了蔡用,也骗了我。”
“以卿卿的聪敏,觉得哪种解释更合情合理?既然纪氏兄弟的品性是假的,那他们的生世会不会也是假的?当地偏远落后,又数度发生叛乱,户籍的管理并不严谨。他们自称是娘亲的从兄弟,再编一个宗族失散的谎话,骗了乡民耆老与当地官吏,也骗了蔡用——又或者,蔡用为了交差将当地官吏逼迫得太紧,官吏被逼无奈,伙同乡民耆老将纪氏兄弟推出来搪塞他,也是搪塞我。”
“……万岁爷,我不相信这么多人按下手印,只为了推举两个骗子交差了事。但这个击登闻鼓的人既然敢来揭发,必定有所依仗,说明纪氏兄弟的身世确实有漏洞。不过,此人自称娘亲之兄,也未必属实。”张清皎道,抬起眼,“万岁爷可还记得,李广正是去的肇庆府连山县寻访。若这人果真是娘亲的兄长,他怎么会没有上折子禀报,任由这人自己进了京?”
“不错。这说明,此人的身份也多少有问题。”朱祐樘险些就将李广给忘了,这才想起来他一两个月前上过折子称在连山县寻访无果,希望能在当地给皇后娘娘物色些合适的土物带回来。如此想来,李广应当还在肇庆府,又或者,即使离开也没有走远。“正好,纪氏兄弟与此人的身世,都可交由李广来打听。”
“眼下万岁爷打算如何审理此事?我想悄悄地听一听,他们究竟如何给自己辩解。”张清皎又轻轻咬着唇道,“日后也好防着这样的骗子,不被他们的巧语蒙蔽。这……这应当算是咱们的家事,不是甚么朝政大事罢。”
朱祐樘闻言苦笑:“是啊,若换了是民间,这便是咱们的家事,怎么也越不过你这位主母。”审理之时,皇后若是在场,他倒是会更舒心些。只是三位阁老、吏部尚书与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却未必会同意。
沉吟片刻后,皇帝陛下将怀恩唤了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怀恩应声而去,对守在乾清宫外的几位重臣道:“天寒地冻的,万岁爷怜惜诸位在这里等得辛苦,吩咐老奴将诸位引去庑房里烤烤火。再过片刻,便去东暖阁开始审案。”
这些重臣都是五十岁往上的老人家,其中不乏六七十岁的老臣,就算乾清宫的小太监给他们提供了手炉,他们也耐不得腊月的严寒。听怀恩如此说了,他们一边感念着皇帝陛下的体贴,一边不疑有他地去了庑房里暖一暖身子。
而同一时刻,朱祐樘带着张清皎从坤宁宫来到乾清宫,将她安置在东暖阁的内室里。东暖阁内外室以屏风相隔,内室设有床与暖榻,外室则偶尔作书房用。张清皎靠着引枕坐在屏风后,何鼎贴心地给她身边放上了矮案,上头茶水点心等等一应俱全。肖尚宫与沈尚仪静静地坐在她两侧。
外室里多余的摆设都已经被抬走了,只留下御案御座以及朱祐樘特地给几位重臣赐的座。不多时,怀恩便领着重臣们来了,给皇帝陛下行礼后各自落座。因着暖阁内人多,处处都是呼吸声,故而没有人发现屏风后还坐着皇后娘娘与两位女官。
御座上的朱祐樘感觉着身后带着温情的目光,情绪越发平静了:“带李福。”
“带李福!”随着小太监一声高唱,锦衣卫押着一个黧黑粗壮的男子进来了,将其按在了地上跪倒。那李福立即开始磕头,磕完三下后,抬起眼悄悄地看了看坐在上头的少年与两旁的一群老人:“拜见万岁爷!万岁万岁万万岁!”土语气息颇为浓厚,却也能勉强听明白。
尽管他的礼仪充满了漏洞,但就凭着那似模似样的说辞,颇为镇定的模样,足可证明似乎有人教过他。朱祐樘看了锦衣卫一眼,为首的正是颇得他信赖的副千户牟斌。牟斌领悟了他的意思,微微摇了摇首。他们锦衣卫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教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皇亲面见皇帝陛下的礼仪?
这时候,覃吉带着陆恺也进了暖阁。朱祐樘示意陆恺做通译,问道:“你是何人?籍贯何处?凭什么说自己是孝穆太后之兄?又凭什么指认纪氏兄弟是冒认皇亲?”
陆恺低着头将这段话译成了土话,看上去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