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老奴年纪大了,身子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怀恩道,“既是如此,老奴便负责清点大行皇帝的遗物罢。”哪些该与大行皇帝合葬,哪些该留下来,哪些该索性烧了送入地下,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毕竟,他已经侍奉大行皇帝二十余年了。
朱祐樘自是颔首答应了,叮嘱道:“父皇的遗物,戴先生也留几个箱笼与朕,让朕日后便于寄托哀思。”就算他心底对父亲的情感已经变得又复杂又淡漠,这种明面上的情分也该做得尽量周到一些,免得落人口实。
“老奴明白。”怀恩遂告退,离开的时候望了萧敬一眼。萧敬朝他笑了笑,神色间带着几分了然。他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哪里会不清楚,言官们掀起的战火已经再一次烧到他头上了呢?昔年尚铭那些事,他们到底还是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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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天过后,终于到了该给大行皇帝上尊谥的吉日。经礼部商议,朝廷众臣与朱祐樘审定,为大行皇帝上尊谥曰“继天凝道诚明仁敬崇文肃武宏德圣孝纯皇帝”,庙号宪宗。钦天监也算出了合适的下葬日期,宪宗将于十二月壬午那一天葬入茂陵。
九月二十日,国丧期满,皇帝陛下以及后宫嫔妃、皇子皇女等皆释服。释服的第二日,朱祐樘便下令三司审办李孜省一案。除此之外,对于言官们弹劾的诸多问题,他也统一进行了批复:
其一,近年来先皇受佞幸小人蛊惑,在宫廷内外供养了不少擅长异端方术或者奇技淫巧的妖僧妖道。此类僧道皆交给三司来处理,身负官职者全部罢黜。因妖风肆虐,助长了民间无度牒番僧番道泛滥的风气。若有大肆传教的,全部发回原籍,为了逃避差役从学番僧番道的百姓皆不予承认。
其二,近年以来以进献珍宝玩物而直接封官的传奉官,由吏部主持进行考绩。考绩为中上和上上者,可以暂时留用,但文官必须尽快通过乡试考取举人功名。考绩为中下、下下者,罢黜官职,且追回所得官职俸禄,并必须交纳定量罚金。
其三,吏部彻查冗官,同一职缺不许容纳无关紧要的多余人员。待计算出应有官员数量与冗官数量后,以弘治元年为官员考课大计之时。大计考绩为中下与下下者,令各回原籍,不得占用职缺。
其四,内官也将实施考课,由司礼监暂定规矩。日后若弹劾内官,经东厂与锦衣卫查明审理属实后,由司礼监判定惩罚举措,最终由皇帝确认如何处罚。梁芳、韦兴、陈喜案便按照此法度办理。
尽管皇帝陛下并没有明确会如何处置梁芳等太监,但这几条的答复已经让朝廷文武官员都无不为之一振了。除了少数追着萧敬、尚铭、汪直等不放的人之外,其他人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李孜省一案。所有与李孜省曾经有往来的官员纷纷撇清关系,而一贯清正的言官们马上一个都不放过地开始弹劾。
被弹劾得无地可容的尹直尹阁老当机立断上奏折求致仕,却被皇帝陛下轻描淡写地留了下来。就在不明就里的家人都恭贺他深得皇帝陛下信任的时候,尹直心里已经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莫非,这一次他即将晚节不保?
不久,李孜省案以及相关的僧僧道道之事也传到了后宫。周太后非常震惊,立即唤朱祐樘去西宫,问道:“先前不是说,要将此事轻轻放下么?要是惊动了大行皇帝的在天之灵,可怎么是好?”
朱祐樘垂眸道:“祖母,孙儿也是没有办法。言官上的折子都已经快塞满东暖阁了,孙儿好不容易才拖过了父皇的丧期,如今是怎么捂也捂不住了。”少年皇帝脸上带着无奈,仿佛像是被前朝那些老狐狸哄骗胁迫得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周太后皱眉道:“皇帝,你年纪虽轻,却不能被臣子摆布啊!”想到万安、刘吉与尹直这三个不靠谱的阁老,连底下那些文武官员都弹压不住,她不禁有些怀念起了当初英庙托付的彭时、商辂等人。尽管这些人只知道与她作对,但在大事上都算是有魄力的,威望也高。若是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想出合适的法子应对了。
“孙儿明白,最终该如何处罚,必须由孙儿来定。”朱祐樘回道,“毕竟父皇丧期刚过,一应罪责都该减三分才是。”比如说,该判凌迟的改判斩首,该判斩首的改判流放三千里并抄没家产——他觉得对于重罪者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周太后听了,这才略微放心了些,又道:“驱逐番僧番道,若是误伤了真正的高僧大德,那便是有损功德的大事啊!此事你可得小心行事,好好甄别。你父皇供着的那些仙师与大师,也未必没有道法高明的……”
“此外,万家那个惹事的万通不是早就死了么?剩下的万喜与万达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莫要轻易动那宫婢的家里人,免得让你父皇走得不安心。唉,他一直念着去了地下也要与那宫婢相会,但我是决计不会让她葬入茂陵的。作为补偿,怎么也该想法子让你父皇放心些才是……”
朱祐樘耐心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回到清宁宫后,迎接他的是太子妃的指压太阳穴按摩:“万岁爷,臣妾今天也听祖母说起了李孜省一案。旁的大事臣妾也不懂,没甚么可说的。但祖母不是担心误伤高僧大德么?这臣妾却是想出了一个法子,万岁爷想不想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坐高铁滚回北京啦
嗯……看明天的更新能不能在火车上完成吧~
这一段时间皇帝陛下会遇到很多事,咱们太子妃娘娘在增加影响力
同时也能增进他们的感情
第115章 了结两案
朱祐樘发现, 自己竟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的太子妃如此聪慧, 自然与寻常妇人不同, 甚至与他们初见时的印象亦是相去甚远。但那又如何呢?她是他唯一的家人,无论她还隐藏着多少面,无论她真正的性情如何,他都觉得甚为可爱。
想到此, 他闭着眼睛,微微笑起来:“你想的法子, 定然不错。不妨说来听听?”
张清皎给他揉压着太阳穴, 温声道:“朝廷内外都是凡夫俗子, 哪里能认得出谁是欺哄瞒骗之辈, 谁又是高僧大德?但, 真正的高僧大德不同,每一位皆是火眼金睛,定然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无辜的僧道高人, 哪些是鸡鸣狗盗之辈。”
朱祐樘张开眸,抬起双手,轻轻地覆盖住在他头部按揉的纤纤素手,笑叹道:“太子妃果然是我的贤内助。昔年李孜省等人受万氏指使诬陷我,父皇心生动摇打算废太子。这时候正逢泰山屡屡地震,钦天监说这是东宫不稳的不祥之兆。父皇惊惧不已, 便将京中所有的高人都请了过来……”
他还记得自己也曾经见过那些位高僧名道,每一双眼中都带着慈悲、睿智与看破世事的透彻。因为他们,他始终相信世间定有高人存在。可高人之所以是高人, 正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受凡俗名利的诱惑,超然世外。诸如李孜省之辈,便是当真修习了道法,也绝不能称之为“高人”。
“臣妾与崇福寺的主持大师有过几面之缘。祖母提起来的时候,正好便想到这位大师了。”张清皎道,“若是能有幸见到这些大师,臣妾想抄些经书,请大师们供在佛菩萨面前,求佛菩萨保佑万岁爷。”
朱祐樘怔了怔,温声问:“为何只让佛菩萨保佑我?你呢?”
“万岁爷一旦忙起政务来,便不顾自个儿的身体,臣妾心里一直很担忧。”张清皎跪坐下来,自后头缓缓地搂住了他,“可臣妾也知道,朝政要紧,所以甚么都不能说……只希望万岁爷多顾念着自己,便是顾念着臣妾了……”
背脊上的温暖与柔软令朱祐樘的心底也宛如融化了一般。尽管他仍有些不习惯自家太子妃越发直率坦诚地表露出感情,可不得不说,他喜欢这样的直率,更喜欢这样的坦诚。只是,获得越多,他便越不满足——
此时此刻,他尚且无法理清心底的疑问:为何自己明明已经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温暖与感情,却仍是不满足?仍是隐约觉得她似乎有所保留?他唯一能确认的是,他想得到的是她的全部,是真正的她,是所有的她。
“待忙过这一阵后,无论你想让我做甚么,我都听你的。”朱祐樘弯起唇角。她给他多少,他便百倍千倍还她多少。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能够理解父皇对万贵妃的纵容。因为他时不时也有这样的念头,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满足她。
“真的么?”张清皎双眸微动。
“当然是真的。”朱祐樘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应该说,这是万岁爷的金口玉言,必定说一不二。”张清皎不禁分神琢磨起皇帝陛下的强身健体计划来。他的身子骨一直都令她忧心忡忡,胎里带来的病弱,光是靠着补药是补不回来的。他每日勤勉处理政事,只喝药却几乎从来不运动,哪里能健康得起来呢?运动、良好作息与食补才是健康的不二法宝,长年累月喝药可是不成的。
且不提太子妃已经悄悄地开始列皇帝陛下的健康计划,翌日,朱祐樘便命覃吉与戴义前去京城的名寺名观传他的口谕,将各大寺观里的高僧大师都请进了皇宫。在这些大师、周太后以及三司官员的见证下,数百名僧道将在文华殿举行辩经会。届时,由大师们判定,究竟哪些是不明真相误入皇宫的僧人与道人,哪些是欺瞒先帝的招摇撞骗之徒。
至于罪魁祸首李孜省,根本不需要大师们判定,早已经进了诏狱中。扣押在三司的时候,他一直狡辩,不肯如实招认。三司拿他没有办法,索性将他送给了锦衣卫。传说中的锦衣卫自然会有很多法子,让他恨不得早日认罪,甚至恨不得早日解脱。
时隔两载有余,张清皎再一次见到了崇福寺的主持大师。但主持大师只是笑着瞧了瞧她,便佯作从未见过她。她猜想,大约是众目睽睽之下主持大师不方便说话,便也只微微一笑,将她抄的经书送给主持大师带回崇福寺供奉。
亲自捧着那些卷放得整整齐齐的经书,主持大师显得格外小心翼翼。其他大师都禁不住多看了张清皎几眼,面上毫无动容,心底却是啧啧称奇。难怪这次新皇登基后,他们怎么算都算不出国运如何,原来是多了变数。这可是老天爷护着的真凤,不知会对大小真龙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
辩经会足足举行了三日,经大师们判定,九成九僧道不是骗子便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这样的人,他们可不会承认其是佛门弟子或者道门弟子。剩下的寥寥几人确实是误入其中,便由大师们领回去,在寺观中继续修行。另还有些番僧番道,看似满口道理,其实却是曲解了经意,必须继续分辨清楚。
一时间,京中各寺观兴起了辩经之风,甚至连笃信佛道的老百姓们也时常去看热闹。一贯信佛的周太后亦有些忍耐不住,悄悄地出宫去听了好几场辩经。听罢之后,她回想起李孜省当年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禁不住长叹:若是早些举行辩经会,先帝何至于会沉迷神仙方术之中?服食丹药不可自拔?
数日后,李孜省一案正式了结。李孜省判斩首,择期问斩;与他勾连的方士皆判流放三千里;与他同流合污排挤诬陷他人的朝廷官员,或流放三千里,或入狱问罪,皆依律法酌情处置;为谋求荣华富贵依附于他的官员,或罢黜官职,或罚俸,或降职,视情节轻重而定;因同乡之故,无缘无故成为他的同党的官员,暂留原职,以观后效。
另一位妖僧的代表人物继晓则仿佛早有预料。他早年曾向先帝求了五百道空名度牒,靠着这些度牒以及住在宫外的习惯,他竟然在东厂与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朱祐樘并未责备东厂和锦衣卫,只是命三司发布了通缉令。不过,此人却似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从此再也不曾出现过。
万家兄弟亦算是李孜省同党,吓得战战兢兢,只以为即将大祸临头,全家一个都跑不掉。却没想到,皇帝陛下仁慈,只将万喜降为指挥使,万达、万祥都降为副千户。苟延残喘的万家逃过一劫,纷纷觉得无比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