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太子妃很是陌生,上一刻似是寻常,下一刻又仿佛规矩不差毫厘的偶人。哪一位才是真正的太子妃,她无法分辨,也觉得不需要分辨。
当然,若太子妃当真已经被女官教成了木头人,太子就算再温柔再体贴,想必也持续不了太久。毕竟,谁会长久地喜爱一座泥雕木塑呢?说不得,以后的宫廷应该会比想象中更热闹。她未必寻不着机会——只要她愿意耐心地等待,足足等上数十年。
“太子妃,有件事,我真是不吐不快。”张德妃倏然压低声音,在张清皎耳畔道。
张清皎挑了挑眉,便听她轻轻哼了一声:“最近五哥儿与六哥儿不知怎地,也私下说起了想去各处偏僻的宫殿里瞧瞧,安乐堂与冷宫都是他们的目标。我知道后,唬了一跳,连敲带打,总算是暂时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可若是还有人从中煽动,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便会瞒着我,悄悄地去闯祸了。”
“德妃娘娘可知道,五弟与六弟是怎么起的心思么?”
“我仔细问了他们好几遍,他们都说是自己的主意,别的什么也不肯说。但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突然想去安乐堂与冷宫?他们二人一向乖巧,我可一点也不信,这是他们自个儿想出来的主意。”
每一位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很乖巧,事实上,孩子们总有不那么乖巧的时候。张清皎略作思索,脑海里的线索渐渐清晰起来,对于邵宸妃当初莫名的行为也有了更合理的解释——也许,她是害怕她拿着皇七子想去安乐堂一事做文章,或者太子插手调查出什么,所以才“先发制人”?
能让一位母亲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孩子了。她想保护的,应该也不仅仅只是皇七子。毕竟,他年纪尚小,便是惹得皇帝陛下震怒,也受不着什么惩罚。她要保护的人……
这个年纪的小少年,满脑子都是叛逆与探险。其实,这件事说来说去,并不出格,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可是事关皇帝陛下的好恶,那便严重了。若是惹得皇帝厌弃,他们母子多年来受到的关注与宠爱都会付诸流水,她内心中隐秘的野心也将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了。
宫里人的心思可真是九曲八弯。好心好意送一位迷路的孩子回母亲身边,得来的不是感激,而是祸水东引。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这样的事若是遇得多了,再善良的人也会渐渐磨灭真心,变得与这些人一样自私自利。
“德妃娘娘不妨让信得过的女官或者太监,亲自领着他们去一些尚未修缮的废弃宫殿先探探险?这些天他们正是兴致高涨的时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甩开宫女太监,自己四处去寻偏僻宫殿了。倒不如先平息他们的好奇,等到他们对废弃宫殿不感兴趣之后,再仔细问问缘由也不迟。”
张德妃沉吟片刻,颔首道:“还是太子妃有办法。他们如今都倔得很,若是一味压制他们,反倒是容易越发倔强,不肯听我的教导。”说着,她叹了口气,又笑道:“要是太子妃做了母亲,一定是游刃有余。不像我,成天对着这三只皮猴子,有时候简直是不知所措了。”
两人相对而笑,不远处的邵宸妃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远处的周太后和王皇后见了,不由得互相看了看:她们很乐见于太子妃与张德妃、邵宸妃交好,这意味着太子与弟弟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和谐。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没有比兄友弟恭更令人欣慰的场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昨天的第一更
第104章 预兆来临
奉天殿御座上, 朱见深远远地望着奉天门前正在举行冠礼的场景, 满脸都是慈爱之态。尽管距离如此遥远, 他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但他也依然能想象出五个年纪尚幼的儿子身着衮冕的精神劲儿。
立在他下侧的朱祐樘不着痕迹地望着他,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他离得近,一眼便瞧出朱见深如今的模样并不正常。一双眼睛看似聚精会神, 实则眼神有些涣散,面部更涌出了异样的潮红之色, 鬓角处亦是汗如雨下。显然, 前来参加冠礼之前, 他磕了丹药, 而且药性十分强烈。
明明病情时常反复, 久病迟迟不愈,父皇为何还进食丹药?难不成没有太医敢说,丹药乃金石之性, 时常与汤药的药性相冲么?罢了,他又有何颜面苛责太医呢?司礼监难道不知道么?他如今不也发现了么?可面对眼下疑心病奇重无比的父皇,无论是司礼监的伴伴们或是他,都不敢跪下来叩首进谏。
“咳咳。”倏然,朱见深压制不住喉咙深处的痒意,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他不想引起众人的注意, 握拳抵在口边,遮掩住了自己的异状。不过,这一切都已经落进了朱祐樘的眼中。他忧虑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一个声音道:纵然极有可能被斥责,甚至是引来难以承受的后果,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就算你心里只认他为君,他是父亲的事实依然无法改变。身为人子,怎么能眼睁睁地见着父亲胡乱服食丹药,损害自己的身体呢?即便只是臣子,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君父沉迷丹药之中呢?
另一个声音道:别被心底的感情所迷惑。明明你很清楚,进谏绝不可能被采纳,反倒只会引发他的震怒,那为何要进谏?你并非不曾进谏,最终得来的不过是怒斥与罚跪罢了;你也并非不曾委婉地关怀他的身体,可得到的只有警惕与疑心。你曾经用过所有办法,试图打动他劝诫他,可从来都没有效果。即使你想阻止他在这种时候进食丹药,也必须另想办法。因为单凭你自己,不但没有能力劝他,还会将自己也折进去。
量力而为,尽心则已——这是朱祐樘被封为东宫太子以来,自己摸索出的行事准则。没有人教他,也没有人点拨他,他从艰难而又狭窄的生存空间里领悟出了这两个词。若没有它们,他恐怕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这一件事,也依旧必须按照这两条准则来办理。
从心底来说,他希望劝谏父皇停止服食丹药,注重保养身体。因此,此事势在必行,他必须想法设法让他知晓这种时候服食丹药有害无益。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出面毫无意义。必须是一位能够影响父皇的人出言,他或许才愿意听从。
故而,唯一的劝诫人选,只有祖母周太后。
等到冠礼结束,朱见深回了乾清宫等候五位皇子谒见,朱祐樘也转身向着清宁宫而去。只不过,他派出了何鼎去见竹楼先生戴义,烦劳戴义去西宫走一遭。戴义听了何鼎这番话后,银白的眉都皱成了一团。良久,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就往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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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清宁宫后,朱祐樘便换了身皮弁服,与身着大衫的张清皎坐在正殿里,等候几个弟弟过来谒见。按尊亲顺序,朱祐杬等五位皇子应该先去奉先殿祭祀,再拜见周太后、皇帝陛下、皇后、张德妃与邵宸妃,最后才轮到东宫太子与太子妃。
按照他们大婚时的经验,至少也须得等到傍晚时分,皇子们才能来到东宫。于是,朱祐樘侧首望向自家太子妃,轻声问:“先去后头歇一歇?上午西宫行宫宴,你四处应酬,应该也觉得有些累了罢。”
“尚可。”张清皎回道,“倒是殿下,恐怕还不曾用午膳罢。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朱祐樘确实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遂颔首道:“你在宫宴上应该也没有空闲用吃食,陪着我一起用午膳罢。”宫宴上的吃食,都是中看不中吃。虽说如今是盛夏,不比冬天那般,碗里还飘着一层肥腻的浮油,味道却也强不到哪里去。
小夫妻俩亲亲热热地用完膳,相携在正殿廊下散步。足足绕着廊下走了十几圈,两人才回到殿中坐下。张清皎见朱祐樘始终锁着眉头,似是在等待某些消息传回来,便没有告诉他今日自己的发现。那只是一件小事,无须太子殿下分心担忧。
不多时,何鼎低着头过来行礼,凑在朱祐樘耳边说了几句话。朱祐樘眉头略松了松:“祖母的反应如此平淡?不,或许并不是平淡。只是今日是三弟他们的冠礼,她若是震怒,恐怕宫里马上就会传开各种流言。”
“也罢,你先下去罢。竹楼先生那里若是有消息,你便尽快过来禀告。若是没有消息,继续远远地关注乾清宫即可。”三言两语安排完后,朱祐樘就见张清皎垂着眸静静地坐在旁边,仿佛若有所思之态。
他迟疑片刻,觉得此事并不需要告诉太子妃。毕竟,事关父皇的龙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她会跟着担忧。况且,她时常需要去侍疾,若是万一遮掩不住神情,被父皇察觉了异样便不合适了。
“太子妃,难得我们有空闲,手谈一局如何?”
“好啊。不过,上回殿下赢了臣妾两局,这一局可得让臣妾赢回来。”
“说不得你真能赢回去呢?”朱祐樘牵起她的手,来到旁边的次间内。窗前的短榻上摆着棋盘,正等着主人前来大杀四方。不过,两人甚少留在正殿里起居,这张棋盘用得很少。张清皎拈着棋子,颇觉得有几分新鲜之意。
“今儿臣妾的心情不错,许是个好兆头。”
傍晚时分,朱祐杬等五位皇子身着衮冕,终是来到了东宫谒见。朱祐樘望着按年龄站着的弟弟们躬身,整整齐齐地行四拜礼,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张清皎亦发现,除了年纪相近的皇四子与皇五子看不出差异之外,剩下的皇弟们都是按高矮排列的。
“一天下来,你们也累了罢?留下来用晚膳如何?”皇兄相邀,皇弟们互相瞧了瞧,自是应了下来。他们的随身太监宫女们立即伺候主子更衣,换回了常服打扮。朱祐樘倒是没换衣衫,张清皎则回了内殿。
朱祐杬等几个平常甚少来清宁宫,对正殿内的摆设很是好奇。朱祐樘带着他们走了一圈,才让他们安坐用膳。用完晚膳,他亲自将弟弟们送出清宁宫,临别的时候语重心长地道:“既然已经行了冠礼,便不再是孩子了。日后,你们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随意行事,莫要让祖母、母后与你们的母亲担忧。”
朱祐杬总觉得他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颇有些不自在,回道:“二哥放心罢。”
等到离开清宁宫后,他们便要分道扬镳,分别前往邵宸妃的永宁宫与张德妃的万安宫问安了。朱祐杬扫视着四个弟弟,压低声音道:“以前的那些事,你们就当做从来不曾发生过,都不许再提!懂了么?!”
说罢,他也不等他们回答,领着朱祐棆和朱祐枟转身走了。朱祐槟和朱祐楎直奔万安宫,给张德妃问安后,提起了朱祐樘临别时的叮嘱,却不提朱祐杬之后的那番话。张德妃瞧出他们哥俩似是隐瞒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揉着儿子们的脑袋道:“你们太子哥哥性情温善,一心替你们着想,殊为难得。往后无论发生何事,只管听他的就是了。”
翌日,周太后驾临乾清宫,正逢朱见深进丹药,顿时气恼交加。进了丹药浑身飘飘然的朱见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母子俩遂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谁也无法说服谁,谁也无法原谅谁,双双地气病了。
听说即使病情加重,皇帝也依旧不愿放弃丹药,隔三差五就让李孜省进献,病中的周太后泪如雨下。朱祐樘前来探病,她便握着孙儿的手,咬牙切齿道:“若非李孜省之辈巧言令色,你父皇又如何会着了他们的道?”
“祖母,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朱祐樘眉头紧锁。